官家自少年時,便征戰在外,見多了戰火蔓延,生靈涂炭,百姓遷徙流離,目之所及,皆是瘡痍。自繼位以來,所定國策皆是與民生息,富國強民之舉。
本來并非好戰之君,此刻卻目光堅毅,為誅畢彥,不惜一戰,皆因江南西路遠夷、橫溝兩大山脈盜開礦藏一案,簡直匪夷所思,與竊國之罪無二。
當初道齊等人在善縣兵分幾路,只為查清那荒無人煙的大山里的古怪,雖然心理上都有所準備,卻未曾料想,當這個依靠莽莽大山做屏障的罪惡被揭開之后,所有人都是不寒而栗。
道齊和從廣南府來的趙侍衛這一路,得了牛家村外嫁女的指點,找到了被牛家村族人所封之路,因山林遮天蔽日,又要悄無聲息,不能被察覺,辛苦許久才挖通了那條僅能過一人的山洞,過了趙侍衛等幾個武藝高強,熟悉山林之人進去探查。
山洞那邊,同樣被牛家村族人移栽了樹木,根本找不到路,所幸趙侍衛對方位極其敏感,直在林子里悄無聲息轉了七八日,才找到了那條從石頭縫兒往下,還有一段竟是山林里的地下水,流到牛家村的水源。
溯水往上尋源,時斷時續蜿蜒了許久,竟發現那處水源再往上,是幾處山泉匯成的溪流,趙侍衛按照地圖分析了許久,確定了三處可疑的地方,就再也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一處有問題。趙侍衛一行只得回轉來求援,又加派了人手,再次進了山。
外頭詠禾縣派了龍騎衛那一路,從碼頭、窯場,商行,還有幫閑身上入手,循著痕跡查了許久,竟從詠禾那條水路上,查出了蹊蹺。
這個事情,要說還是從長期在這條水路上討生活的人,嘴里聽的一句閑話來的。
這條河在詠禾縣的上游,是繞著橫溝山脈下來的,因為水深林密,除了白日偶有漁民打漁,或是附近的村民垂釣,便極少有船從上面下來,船是當地極尋常的運貨的船,說是每隔月余,便會有條船,天還未明便從上游下來。
關鍵是那樣運貨的船,上游連個能停靠的碼頭都沒有,反正挺奇怪的。那個幫閑家在詠禾碼頭的上游,靠近橫溝山脈的村子里,偶爾一回半夜趕路,看見過,便記下了,雖不敢四處說,但是到底還是留了心。
雖說這一段和他們先前要找的遠夷山脈與橫溝山脈交叉的地方,甚是遙遠,可有了點線頭兒,總不能不去尋吧。
沿著河往上,端的是好一派江南山水。
一泓綠水在中央,一側是路,另一側是青山竹林,真是養眼極了。可也是人煙越來越稀少,再往上走個三五十里,就根本是人跡罕至了,更不用說路了。
龍騎衛也怕弄出響動,驚了人,也只是悄悄兒掩去行藏,沿著河搜索了許久,才從一處淺灘后的水洼子里,發現了兩條小舟掩在一塊巨大的山石后頭。
這都屬于意想不到的地方,這種地方根本不可能泊船,不過是實在沒轍了,存了萬一之望,順便看了看。
沒想到,倒是看出了意外之喜。
找到了小舟的痕跡,便從這里散開搜索,卻在山的極深處一個山坳里,發現了人煙。
夜深人靜之時,又派了武藝高強之人進去查探了一番,五間大瓦房掩在一片四丈高的竹林后面,里頭各種粉碎煉礦的物什分門別類,再往里,果然有礦洞往地下下延伸。
勞力都關在一處睡著,門上上了鎖,里頭臭烘烘的味兒傳了老遠。
探查的人不敢多留,只把那已經粉碎的礦土裝了些出來。在詠禾主事的刑部侍郎,看了半日,只看得面色發青,有些心驚膽顫。這個情形,是先前始料未及的,和預判好似沒有一點關聯。
刑部侍郎只得派人快馬加鞭,把這消息和礦石粉一并送到了君仙山上。
善縣牛家村那一路也送了消息到君仙山上,趙侍衛等人在山里轉了許久,終于發現有一座峰內是中空的,里面有人進出,外面卻看不明情形,甚至夜間里頭都是燈火通明,根本沒有探查的機會。
但這幾乎已經是不言自明的實事。
康老先生看見那從詠禾送回來的礦土,只一聲長嘆:“這是銀礦礦土,善縣那一處山里頭,應當是金銅伴生礦,這樣的金銀礦藏,竟敢…真是膽大包天。”
把這兩處礦聯系在一起的,還是詠禾縣的一家窯廠。
下令幾處同時發作時,已經拿到確證,不管是這運金的船,還是運銀的船,都是從詠禾碼頭裝了同一家窯場的瓷器,由這家窯廠的人押船,往詠禾碼頭匯入江里,再往處于入海口的南詔而去,也都是在將要入南詔之時被抓。
兩處山里,都是以雷霆萬鈞之勢,以剿滅山匪為由,把人全抓了。
詠禾那處銀礦里還稍稍好點,遠夷山脈的金礦那一處里,被剿滅之時,不僅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孩童。女人被擄了來供守礦之人享樂,男人被擄了來掛著腳鐐做工,舌頭都被割了。渾身傷痕累累,還有被打傻了的,瘸了腿的,反正就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
剿匪的中路軍還在山上發現了多處陷阱,里頭盡是白骨森森。
詠禾窯場的那位場主,是這兩處的主事之人,正是翁家一位外嫁之女的兒子。被翁家委以重任,在此處專司這兩個礦的金銀運出和山中雜事料理。那兩處礦里,都抓到了窩藏的翁家子弟。
那場主交代,銅礦這一處,已經挖了有十余年了,銀礦也有七八年了。每年大約要運二三十船出去,在山上初煉之后,走南詔再提純加工,一半從海上繞過去,運往旌國,一半是畢彥和南詔人談好的合作價碼。
他并不知道南詔那處背后的主家是誰,只猜測應是南詔王族極有威望之人。
至于畢彥這回為何要來詠禾,他的說辭是,這兩年,金礦產量越來越少,畢彥卻每年都需要極大的花銷,因翁家犯事,斷了畢彥的一條財路,旌國內部好似也有什么問題,反正畢彥一是有些不信任,二是覺得他們當是沒有找到他說的那處礦藏,這個問題,他提過好多次。
康老先生讓那位趙侍衛仔仔細細畫了一張圖,分析了許久,得出的結論是,可能他們真是找錯了礦,從前他和畢彥游歷此處時,走的似乎不是這一條路。趙侍衛和康老先生分析了許久,覺得也許就是和牛家村封路有很大的關系,時間上也對得上。
六皇子和廣南王太妃是奉詔跟著幾位主犯,一路進的京城。
官家聽了主事官員稟報了全部案情,又聽了廣南王太妃和六皇子把里頭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內情說了一遍,只差點氣出個好歹,一怒之下,恨不得當即便要發兵旌國拿人。
還是廣南王太妃勸了下來,又把旌國王子旌旗烈之事細細稟報了,才總算安撫了官家的雷霆之怒。
冷靜下來之后,官家忍不住問道:“你說,你們說說,他這究竟是要干什么?”
六皇子倒是把自己復盤了若干次的事情,沉聲講了出來:“畢彥因私怨仇視大云,照兒臣看來,他對兒臣下毒之事,應是一是為了制造亂象,若他真的得逞,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二是為了報復兒臣誅了翁家,斷了他的財路,順便捎帶上他的棄子旌旗烈,再用這個借口往我境內治病,實則是為了去江南西路查看他膽大包天,盜挖的金礦,可見此時,只怕他在銀錢上,已經有些入不敷出了。但他到底為人謹慎,覺察到了不妥,立即便回去了。”
“像他這樣在旌國毫無根基之人,靠著輔佐之功走到如今,要這許多錢財,要不就是豢養了私兵,要不就是拿錢買人心,做交易,更有可能兩者兼而有之。便是大哥和二哥身邊,說不得也有他埋下的禍根。”
廣南王太妃見得官家久久沉默不語,才嘆了口氣道:“老身在想,若是這件事,沒有因翁家而發作,又會是個什么景況?”
“大云朝對旌國而言,第一道防線在安北王府,若是長公主…幾年后,北邊亂起來,再行刺殺六哥兒之事,南詔再從南邊夾擊,這樣從北亂到南,東邊和西邊必也不會消停,如此一來,只怕就是大禍臨頭。”
官家猛地抬頭看向廣南王太妃,眼中寒芒一片:“旌國王上對我大云,倒未必愿意開戰,不過是畢彥狼子野心,想要覆滅我大云,如此,無論如何,朕必要誅殺此人。這一回,就不該讓他回去。”
廣南王太妃搖頭道:“他算定了我們不會動他,才敢就這樣貿然前來的,他只沒有料到,旌旗烈能被治好,咱們把這兩虎一起放回去,且讓他們先斗一斗再說,現如今出了這么多變數,旁觀還是很有必要的。”
官家點頭道:“如此,我們便先行坐山觀虎斗,同時做好準備,若察覺旌旗烈不敵,或是旌國內部有變,隨時準備出兵。”
錦和宮主殿內眾人,都能感覺到,從官家身上散發出撲面而來的沉重,卻只有秦念西最不能忽略她前世親眼得見的那些膽寒。
吳皇后見殿中氣氛壓抑,只拉了秦念西的手笑道:“好孩子,莫怕,你此去安北王府,長公主必然極為高興。她的病,全指望你用心調治了。”
秦念西屈膝笑道:“娘娘放心,阿念必盡力而為。”
“你們這一去,估計沒個三年五載也回不來,長公主雖說身份尊貴,卻也有說不得的苦楚,若是可能,希望你回來時,能帶來好消息。”吳皇后輕聲笑道。
看著秦念西繼續屈膝應諾,吳皇后又提點了些安北王府的事情。
如今的安北王府太妃并不是安北王的生母,而是安北王父親安大帥的續弦,自家膝下也有三兒一女。官家把長公主賜婚給安北王時,是在安北王府佐近不遠,賜建了長公主府的。
秦念西聽得此處便知,這安北王和安北王太妃,必也稱不上母慈子孝,說不得從前也是受了不少苦的。
廣南王太妃也有一堆囑咐的話要說,最后這錦和宮大殿里,變成官家和六皇子,還有張家老祖在一起商議旌國之事。吳皇后和廣南王太妃領著秦念西進了內殿,說些去了北疆要注意的事項。
廣南王太妃說到最后,嘆了口氣道:“雖說這么大的事,著落到你這么小小一個女孩兒身上,老祖宗心里十分不落忍,可如今這樁樁件件,若不是有你,也不知如今是個什么境地。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兒的,長公主那里,即使,無法懷孕生子,也定要設法保她性命,北邊,到底還是不能亂了。”
秦念西屈膝道:“老祖宗放心,阿念必會盡力,阿念還是很有信心的。”
“好,好孩子,老祖宗盼著你早日歸來。”廣南王太妃知道,這已經是作為醫家的秦念西,能給的最重的承諾了,忍不住眼角也跟著有些潮濕。
從宮里出來,張家老祖和秦念西要往王家做客,老太妃也要跟著湊熱鬧。
張家老祖說的喝杯酒,就是單純喝杯酒,王相公把這話說給明夫人,弄得明夫人都有些不明所以,還專門找了秦念西問了。
秦念西笑得極其無奈:“姨母只準備個家常便飯就好,我們家老祖宗性子有些跳脫,”
坐上了大車,秦念西心里暗自猜測,怕不是曾外叔祖從外翁那里知道了些什么,故意想去王家瞧瞧,可是這究竟有什么可瞧的,都說了那是夢里,天哪,他們不會覺得自己做夢都想嫁給王三,所以才唱的這一出吧?
秦念西想到這里,禁不住額頭上冷汗直冒,這可真是,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難怪他老人家對自己要那樣給王三郎治病,一句多話都沒說,自己還以為他老人家就是性子跳脫,會和自己一樣認為,這就是治病的事。
這樣看來,這怕不是有一點跳脫,是跳脫得有些過了,可說不準,他老人家還覺得是自己這個曾外孫女兒,性子極為跳脫呢!
這一頓飯,簡直吃得秦念西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