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清風院,秦念西便直接領了秦嬤嬤到了書房,指了指書案邊兩大箱子書道:“嬤嬤,這兩箱子里面,都是家中存留的,啞科及婦人科的抄本,回頭阿念讓人送過去,每日里,嬤嬤再給她們添一項,每個人都把這些書,抄一遍,若有背全了的,嬤嬤可以試著考較一下,有極出色的女孩兒,嬤嬤可以讓阿念去瞧瞧…”
秦醫婆訝然道:“姑娘這是,準備收徒了?”
秦念西笑道:“嬤嬤真是,阿念才多大,就收徒,怕不是要惹人笑話,只是看看,有沒有可能而已。”
秦醫婆點了點頭,又道:“如今咱們幾個,主要教的都是婦人科和啞科,以及按撫之法,其實奴婢是覺得,比如謝醫婆擅傷科,林醫婆于乳病上極有心得,錢醫婆調理不孕有一手,老婆子這針灸,雖比不上姑娘,但尋常病癥上,還是可以用得的,這些是不是都可以讓各人寫了講義,拿出來講。”
秦念西挑眉道:“哇,咱們觀中的醫婆們,可都是寶藏啊。”
秦醫婆一臉哭笑不得:“姑娘可真是,還寶藏呢,咱們往常在山下,該吃的苦,該挨的罵,可一樣沒少挨,說到底,還是學得不全,心里沒底,不敢和人爭辯。”
秦念西笑道:“嬤嬤想得倒是挺好,關鍵是,這都是人家的絕學,未必個個都愿意拿出來吧。”
“姑娘放心便是,老婆子自是把大家聚在一處問過的,我們這些人,都是因為會這點子東西,差點害得沒了命,各有各的悲慘,若不是觀中肯收留,早沒了。”
“觀中對我們從未藏私,那藏經閣里的醫書,我們都盡可以去借。觀中的師傅,哪個我們也能問。怎么輪到咱們堂堂正正做回師傅時,偏就這般躲躲藏藏?”
“姑娘您是不知道,她們聽說了我們在君山醫館的事,又眼見得那么多病家上山來找我們醫婆看病,還有一幫女孩兒們尊我們為師傅,那眼睛里的光,真的,不是老婆子夸張,至少能延壽十年。”
聽得這處,秦念西愣了愣,心里仿佛也跟著像有點著了火一般,笑道:“嬤嬤,不然,咱們干脆,趁晚間不診病人,請眾醫婆到我這院兒里,聚上一回,咱們集思廣益,把這講義仔細分分門類,將來真真正正,培養出一些醫女來。”
秦醫婆有些猶豫道:“姑娘,這樣好是好,可姑娘到底,這事兒,怕是還得得了長輩點頭才成。”
秦念西笑道:“從前是為了防著那個什么旌國國師,長輩們才不許我去觀中看診的,如今他都走了,有什么關系。再說了,咱們說的是醫女的事,主要還是啞科和婦人病。”
“更何況,我聽老太妃說,宮里派來的女醫就快要到了,到時候人家來習學,咱們還是一團亂,可就有點…”
秦念西看著秦醫婆還是一臉猶豫,又忙道:“嬤嬤放心,阿念必會到長輩跟前請示下,得了長輩示下,阿念再跟嬤嬤說。”
秦醫婆這才點頭道:“如此倒也可行。”
秦念西又把那一本四時茶經和四時藥膳拿了出來,對秦醫婆道:“嬤嬤看看這兩本,看完了咱們再來商量,是不是也可以教授。”
到得下晌,趙嬤嬤去接了蘭嬤嬤過來,和杜嬤嬤三人一處,好生契闊了一番,秦念西才讓紫藤請了蘭嬤嬤到書房說話。
那蘭嬤嬤是個孤兒,自小兒在君山善堂長大,因從小兒性子和婉,又長了雙極惹人喜愛的圓眼睛,很得張若彤歡喜。一直在善堂幫著養育孤兒,雙十那年自梳,成了善堂里的嬤嬤。
秦念西從杜嬤嬤那里聽說了這些,不由得對這位蘭嬤嬤更多了幾分敬重。
秦念西找了蘭嬤嬤來,就是想問問善堂里的女孩兒,一般都有哪些出路。
那蘭嬤嬤笑道:“咱們君山的善堂里,和別處的善堂不太一樣。孩童送來的時候,十之八九都是不太康健的,除了那些實在沒法子治的,其余好手好腳的,一般都是五歲上便開蒙認字,七八歲上頭都能開始讀醫經藥經。”
“若是能讀個大差不差,幾乎都能在藥行里謀個差使,最不濟,也能在針線、廚房里謀個差使,或是選到哪處莊子里也不錯,還有些聽說是帶到兩浙路,京城當差的也有。”
“也有些是先頭有差使,嫁了人,男人有出息,便辭了差使,在家里一心一意操持家務帶孩子的,這配人上頭也有許多的講究,反正用人的地方多…”
秦念西從前都沒有留意善堂這一處,只沒想到這一處善堂里,學問還不少,只訝然問道:“那君山善堂里的女孩子,沒有進別人后院作丫鬟的么?”
蘭嬤嬤失笑搖頭:“一來咱們自己都不夠人手用,再者說先頭老祖宗有話,說是善堂里的孩子雖是孤兒,是善堂養大的,可不是賣給善堂了,除非各人自己愿意,不能賣做奴仆。”
蘭嬤嬤看著秦念西臉上尷尬之色漸濃,便又問道:“姑娘為何突然問起此事,莫不是有人跟姑娘討我們家女孩兒了?”
秦念西點了點頭,把康家老太太托付的事情說了,蘭嬤嬤聽了笑道:“這是好事啊,雖說咱們家女孩兒不夠用,但是這相鄰幾個縣里的善堂,經常有女孩兒送到這處來謀個前程呢。”
“但是這個事兒急不得,若是急等著用人,定是不行的,這挑的是侍候茶水上的事情,都是要入口的東西,還是得慢慢調教,一邊調教,一邊還得看著品性,若是那一門心思掐尖冒頭的,可不適合這樣兒的前程。”
秦念西點頭笑道:“嬤嬤覺得,調教一個這樣的女孩兒,大概要多久?”
蘭嬤嬤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若是可著讓奴婢挑,五六歲上頭挑了來,到十一二歲上放出去,應是能得用了。”
“其實,奴婢覺得,還不如讓藥行按咱們家四時發放的花草茶,配好來,奴婢們每年都是那么用的,都覺著很好。”
“那個冊子,不必寫得那么復雜,尋常識字的人都能看懂便好,也從醫館里當養生冊子賣出去,白送可不成的,一白送,人家便覺得這東西不好,反而開始的時候,要借著什么由頭宣揚一下,弄成一冊難求的感覺最好。”
秦念西聽了略略點頭道:“嬤嬤說得有道理,待阿念再想想,嬤嬤如今還要在山上盤桓幾日,得空便來找杜嬤嬤和趙嬤嬤聊天便是,晚膳便和她們一處用就是。”
蘭嬤嬤站起身屈膝道:“行,姑娘有吩咐,隨時喚奴婢便是,奴婢先告退了。”
秦念西送走了蘭嬤嬤,便看著韻嬤嬤道:“這一節前后嬤嬤都弄明白了?”
韻嬤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點了點頭道:“清楚了。”
秦念西遞了本抄本給韻嬤嬤道:“那成,便勞煩嬤嬤下山一趟,去找一下蔣家大少奶奶,把這件事情始末都跟她說一遍,聽聽她怎么說。”
韻嬤嬤一臉訕訕道:“奴婢,奴婢如何才能找到蔣家大少奶奶?”
秦念西笑道:“你找大爺身邊的小廝打聽一下便成,她最近都不會走遠的。”
韻嬤嬤屈了屈膝道:“那倒是,只等著懷娃娃呢。如此,奴婢便去了。”
秦念西只覺一堆的事要做,卻只是都堆在那里不能動彈,感覺這點身份和年齡,簡直成了極令人苦惱的束縛,哎…
秦念西在闊大的書房里轉了一圈又一圈,才終于把心里頭那點煩躁壓了下去。
到得晚膳的時候,秦念西終于把這些郁悶,盡數在三位長輩和太虛真人面前倒了出來。
張家老祖看著小丫頭一臉郁郁,有些心疼道:“可是讓我們小阿念憋屈壞了呢,咱們本就是醫家,窮講究個啥,阿念想做什么,先說來給老頭兒聽一聽,若是得行,老頭兒我,給你掠陣。”
秦念西一幅將信將疑的樣子看向張家老祖:“那阿念可說了。”
“嗯,你說,我們聽著。”張家老祖一幅極其認真的模樣。
“其一,阿念想去觀中或是女醫館替人看診,特別是女醫館如今剛建起來,極缺人手,咱們行醫之人,總是要多經多見,才能有更多的經驗。比如這啞科的弱癥,婦人科的癥瘕,這些從前的疑難雜癥,阿念經多見多治過一些,便能總結出經驗,往后方便更多醫女學以致用。”
“其二,阿念想去女醫館授課,醫婆們沒有特別熟悉藥行的,多是只會用不會說,甚至有些醫婆自家也不太會用藥,阿念想把女醫館這個短板補上。”
“其三,阿念想在治未病和日常保健上下些功夫,整理出了一套多本四時養生法的冊子,還有生養之法,阿念只有越早讓這些醫女走出君仙山,才能越早讓這些東西實現它的作用。”
“其四,阿念想盡早,找幾個孩童,不拘男童女童,試著把這玄黃心法傳一傳,讓它不至于往后再失傳。”
“其五,阿念想在觀中相幫練功遭遇困境的道長們打開經絡,突破自身極限。”
“可如今,阿念只能每日關在這院中,這些冊子阿念都寫完了,又有什么用?誰來印證阿念寫的是對的?這些路,不是只得靠阿念自己走?”
“往常為何啞科、婦人科,即便在醫家滿地走的君山,依舊是極弱的,為何婦人孕產,便是鬼門關?為何那么多弱癥孩童?為何孩童早夭十之四五?往大了說,弱國寡民,積貧積弱,和這些都沒有一丁點關系嗎?”
“阿念只想做個醫家該做的事,就是如此簡單,可除了幾位醫婆,還有觀中幾位法師,并無人關心。他們,都是常年接觸病患之人,才是最純粹的醫家。”
“阿念知道,幾位長輩跟護眼珠子一樣護著阿念,可是,若阿念好好活著,便是以圈在內院為代價,那又有什么意思?阿念寧愿,就在那把火里,灰飛煙滅…”
張家老祖斷然喝道:“阿念,不可胡言亂語,你想做什么,曾外叔祖都支持你,只不許生出一絲兒這樣的念頭。”
秦念西深深屈了屈膝道:“是阿念太過心急了。許是再過得一年,阿念便要動身去北疆了,長公主的病,不能再拖了。阿念是想著,在這之前,盡力多做一些,把女醫館理順了,最好能帶幾個女醫去京城萬壽觀,這樣一南一北,也算是能遙相呼應了。”
“還有,阿念想要個女孩兒來做伴兒。”
張老太爺和太虛真人都不太自在,為了那畢彥的事,對秦念西近乎禁足一般,也著實是有點不近人情,都沒有言語,只有張青川一臉訝然道:“怎么突然說起這事?你是選好了人還是怎樣?”
秦念西點點頭道:“嗯,阿念選好了,想要小胡先生家的大姐兒胡玉婷,她比阿念略大些,醫藥膳食上,都和阿念合得來,阿念就要她。”
張青川笑了笑道:“你這丫頭真是,你要人家給你做伴,也得人家愿意吧?”
秦念西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舅舅只需讓李嬤嬤把她領來,陪阿念待上幾日,到時候再問她,若是她不樂意,阿念絕不強求。”
不樂意?那不可能。前世里,胡玉婷便曾對自己說過,極羨慕自家父母的恩愛,可那樣的恩愛,人間又有多少?
她說親前便曾想過,若是說不到心儀的人,或是說到了心儀的人,人家卻并不心悅與她,還不如不嫁。便好好做個藥女,或是接了外婆的手藝,安安分分在張家內宅生活,簡單又舒服,其實挺不錯的。
她是嫁了人卻極早便守了寡的,果然,那個她心儀的男人并不心悅與她,不過是相敬如賓,她說他死了大概一兩年,她就記不起來他的樣子了。
那時候,偶爾月光慘白的時候,她們飲著濁米酒聊著天,想起那些已經遠得不能再遠的婚姻,她常說,哪一天,天下太平了,讓她帶著她,從這后院出去,她們一起四處去走走,看看這天下之大…
張青川送了秦念西回去,剛回轉來,便見得張家老祖一張臉拉得老長,劈頭訓道:“你這媳婦兒,究竟準備什么時候娶進門?你還不趕緊去兩浙路,坐在這山上,便能把媳婦兒娶回來了?”
“一群大老爺們兒,可把小阿念委屈慘了,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今兒,還派了那個韻嬤嬤,下山找蔣家大奶奶說話去了,你們可真有臉。”
“從明日開始,小阿念想干啥便干啥,只要不把天拆了,我都給她頂著。再說了,小阿念多知道進退的孩子,被你們幾個給憋屈的,若是你們再攔著她,可別怪我這脾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