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把大朵的云團燒成橘紅耀眼一片,山野的清風落下夜的帷幕,才算是讓君仙山上的天幕暗淡了下來。
松竹齋里,忙了大半天的張老太爺和太虛真人用過晚膳,終于得了閑,能和秦念西自在說話了。
太虛真人看著秦念西慢慢悠悠沏著茶,笑問道:“念丫頭山下義診覺著如何?”
秦念西一臉遺憾道:“病人太多了,咱們人手太少了。也不知道善堂里送來的那個男嬰能不能活下來,哎,要是還能再給我幾日就好了。外翁,山下的人一般什么時候能到您這處?”
張老太爺笑瞇瞇道:“記掛下頭的情況?可能還得半個時辰。”
秦念西點頭道:“今日阿念走了,只有兩位醫婆在,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過來,病人實在有些多,還有前兩日復診的,我還想問問那個男嬰的情況。”
太虛真人卻突然問道:“那兩株瑤花和那塊稹根是怎么回事?他們說的聽得我一頭霧水。”
秦念西正想著如何問出這外叔祖父的事情,當即便把那天的情形,自己的冒失,韻嬤嬤露了行藏,那位自稱曾外叔祖的長輩說過的話,一一講了一遍,只不過講到那位的時候,有些小心翼翼,還不停觀察著外翁的面色。
卻只見外翁和太虛真人對視了一眼,面上一派凝重。
秦念西忙道:“外翁,阿念是不是說錯了話?”
外翁蹙眉道:“你確定那是咱們家把脈的手法?”
秦念西點頭道:“確定,手法和輕重一模一樣,絕不會錯。”
外頭卻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別猜了,是我,水哥兒,是我回來了。”
張老太爺聽得那聲多少年沒聽過的叫喚,那是他的乳名,如今這世間,知道他這乳名的人,已經極少了。
張老太爺猛地站起身,迅速往屋門處走過去,喝退了幾個從暗處蹦出來的護衛,走到廊下,看著那人越走越近,張老太爺聲音有些顫抖:“三叔,是你嗎?”
那人一臉嫌棄地看著張老太爺,笑笑地道:“水哥兒,多少年沒見了,你都開始老眼昏花,認不出三叔了。”
那人由遠而近,由暗而明,終于讓張老太爺看了個清清楚楚,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動,壓著聲音道:“三叔,真的是你,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為什么一封信都不送回來?”
那人伸出手,在張老太爺肩上用力壓了壓,才笑道:“你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像小時候那么愛哭。三叔我為了趕路,晚飯都沒吃,有什么好吃的,給三叔來一點。”
太虛真人和秦念西從后頭跟出來,秦念西見得眼前這人,如果不是話音一樣,似乎和昨天竟不是同一個人,不僅相貌不同,就連身高,好似也有些差別,如果說昨日是普普通通一老翁,那么今日,便是氣宇軒昂一長者。
看著秦念西瞪大了眼睛張著小嘴兒,一臉受了驚的模樣,那人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怎的了,要不要曾外叔祖再給你耗一回脈,讓你確認一下,小機靈鬼兒。”
秦念西連忙搖頭道:“不用不用,阿念能聽出來聲音,可您這是,這,前日那…”
張家老祖笑叱道:“傻孩子,去那樣的場合,怎能以真面貌視人?”
秦念西連忙點頭,又一臉雀躍笑道:“曾外叔祖稍待,阿念去廚房瞧瞧,給您弄些好吃的來。”
張家老祖笑道:“你這么大點兒孩子,還知道廚下的事?你這外祖是怎么當的?見天兒使喚你是吧?”
秦念西一臉尷尬,嘴里道著“沒有,沒有”,人卻已經急急往外頭去了。
太虛真人上前見禮道:“張家叔父可還記得?貧道太虛。”
張家老祖伸手扶了扶太虛真人道:“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玄銘道士最得意的大弟子嘛,有一年你到西邊云游,我還去看過一回你給人家看病,倒是得了你師父真傳。”
說著又看向張老太爺道:“水哥兒,給叔父端碗水來,又餓又渴。”
三人敘了幾句別后閑話,秦念西便急匆匆提了個食盒回來,一碗湯多面少的清雞湯面條,灑了一小撮綠油油的蔥花和胡椒面,看上去就讓張家老祖更覺腹中饑腸轆轆。
張家老祖并不客氣,幾口吃完了那點面條,又就著那碗雞湯,吃了幾個素包子,才放了筷子,笑著對秦念西道:“你這丫頭,于這吃食上,倒是有些想法,這包子餡兒,怕是你拌的吧?咱們張家仆婦做的包子,那餡兒可不是這么個味兒。”
秦念西只笑不語,收了碗筷,送了出去,再回來時,卻聽得曾外叔祖指了指秦念西道:“我原是不打算露面的,后頭見了這小丫頭,返身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對勁,才覺得還是要趕在那畢彥前頭上山。”
張家老祖這句話,說得三人都是愣了一愣,張家老祖卻突然笑了起來:“今日回來時,我在山下縣城里轉了一圈。說句實在話,吾心甚慰啊,你那個哥兒叫什么來著,青川是吧,好小子,里頭密不透風,外頭云遮霧罩。難怪山下那么大的場面,你都敢放心在山上躲清靜。”
張家老祖飲了口茶才道:“好了,先說正事。我是綴在畢彥后頭回來的。這人只怕是大有古怪,他此行目的不純,但我一時也想不明白,他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我甚至懷疑,不管是六皇子,還是旌國大皇子這毒,只怕都是他出的手。”
此言一出,秦念西只覺腦子里一片嗡嗡作響,前世里,不是說是畢彥千里追蹤,殺了給旌國王子投毒之人嗎?
張老太爺和太虛真人卻是極為驚訝地對視了一眼。
張老太爺忍不住問道:“叔父為何如此懷疑?”
張家老祖沉聲道:“我第一次注意到畢彥,是幾年前,瑤花之名一夜之間冒了出來,說得天花亂墜,能解百毒,能起死回生。可咱們醫家,對于這種神藥,總是將信將疑,我便去了旌國。”
“我本來一直在產瑤花的那座山脈附近,那周邊有個最大的縣叫靈泉縣,當時縣城里出了件大案,縣城周邊的一家極奢華的溫泉莊子里,滿莊子人,死得一個不剩。”
“其中有七具尸身是在一間闊大的主屋里發現的,兩個男子,一個是本地縣令,一個是個富商,專門做礦產生意的,那靈泉縣周邊,全是礦山。”
“其余五個,盡皆都是尚未及笄的幼女。”
張老太爺聽到這里,自是明白了是什么事,看了眼秦念西,忙急急喊了聲“叔父…”
張家老祖揮了揮手道:“這有什么?人性之惡,人心之惡,姐兒這么大了,聽得懂便該了解些,聽不懂,以后長大了就懂了。”
秦念西眨眨眼道:“曾外叔祖,您接著說。”
張家老祖卻是不再說些細枝末節的事,直接說到了行兇手法:“其實就是投毒,那個毒,我瞧著,就是西南邊的稹白草之毒,應是還添加了些什么別的毒…”
“百草殺?”張老太爺和太虛真人齊聲驚道。
張家老祖只愣了愣,卻并不驚訝:“我見過那下毒之人,他身邊有個瘸子,我一瞧那模樣便知,當是中了咱們山上的無望散,心里就盤算,這人只怕是和咱們君仙山脫不開關系。”
“可那時我孤身一人,已經不能輕舉妄動了。因為那個死去的縣令,是畢彥的學生,旌國朝廷得了奏報,馬上就明里暗里派了許多人過去。”
“我本來還想去看看那個毒,哪知道那些被害的人,連同那個莊子,還有那被斬首的一家人,全被官府一把火燒了。”
“但是那案子鬧得太大,也不能悄然就隱匿過去。便以那富商喜好幼女,擄了那人家中幼女,被那家人殺害結案。還當眾行了刑,只是行刑的時候,那個真正下毒的人和那個被喂了無望散的瘸子,卻被隱在暗地里的那幫人,悄悄帶走了。”
“我便綴在后頭,那些人極是機敏,我換了五六趟行頭,才算沒被發現。后頭那幫人把那兩個人帶到了旌國都城外的一處莊子里。我在那莊子外頭蟄伏了七八日,才等來了兩個人,又跟了一趟,卻發現那兩人竟是畢彥府上的。”
張家老祖說完這節,卻突然問道:“才剛你們說那毒叫百草殺?這么說,那個被喂了無望散的,確實是被咱們逐出門墻的君山藥人?”
張老太爺無比沉重地點頭道:“叔父,如此說來,只怕是侄兒有些寬縱了,你說的那個下毒之人,應是他的徒弟,當時,因他入他門下不久,又是個啞巴,侄兒…”
張家老祖瞪了他一眼道:“只怕不僅僅如此,你可能根本就弄錯了。那個啞巴是西南人,他到君山藥行的時候,只怕就是帶著這稹白草來的。哎,如今多說這些也無益,反正那縣令和富商,倒是死有余辜。”
“后來我又往靈泉周邊縣城返回去,倒是聽說了好多起幼女被擄的案子。那莊子為什么要被燒掉,只怕里面不僅僅是有那幾個幼女,應是還埋了許多白骨吧。那個啞巴領著他師傅到那靈泉,只怕也是沖著瑤花能解百毒的說法去的,結果收留他們的那一家,十三歲的女兒被擄…”
“反正可以肯定的是,那兩個藥人,一定是在畢彥手上,在旌國,要做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除了畢彥,連他們如今的皇族,旌氏家族都未必能做到。后頭沒過多久,旌國朝廷便封了靈泉山,瑤花禁止民間采摘買賣,我便更是確定,這個判斷了,也越發對這瑤花上心了。”
“還有件事,那畢彥,私下斂了無數財富,用來供養死士,培植弟子。那不像個普通朝臣的作為,倒像是時刻在為造反做準備。”張家老祖沉聲道。
太虛真人訝然道:“不是說他在旌國頗得人心,在朝中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未來的國君,也是他的弟子,還是會延續他的尊榮和權利,他這么做,到底為什么?”
張老太爺沉聲道:“他在旌國要怎么風光咱們管不著,可他這突然把手伸到君仙山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張家老祖冷笑道:“豈止,按我暗中觀察的,去年被大云朝廷連根拔起的那個翁家,只怕和他也脫不開干系。”
秦念西一瞬間臉色煞白:“莫不是因為這件事?”
張家老祖訝然道:“翁家這事,與咱們家何干?你那個爹,從廣靈出來,雖說如今是得了那么個官兒,也可算得上是全身而退啊,莫非這里面還有什么隱情?”
張老太爺輕聲道:“叔父,這個局,其實是川哥兒做的。”
張家老祖突然坐直了身子,瞇著眼看了看秦念西,又看了看張老太爺,再看了看太虛真人,不過在腦子里過了過翁家那些事,便明白了其中關竅,忍不住指著張老太爺道:“你們,你們竟然,張家的女兒這般被人欺負,你們…”
說著又看了看一直垂著頭的秦念西,忍不住一聲長嘆:“哎,算了,小丫頭,往后,你便喚我曾叔祖,不要那勞什子外字了,咱們疼你便是。”
眾人沉默良久,張家老祖悶悶地飲了盞茶才道:“我覺得應該不是這件事。翁家,不過是為畢彥斂財的工具而已。大云朝這邊翁氏案子出來不久,畢彥便派人把翁家在旌國的人,都秘密掩殺了。”
說著又無比煩躁道:“既然猜來猜去猜不著,便不猜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怎么來的,便讓他怎么回去就是。我今日提前上山,是想說,那六皇子只怕還得是重傷未愈之狀,便是那旌國王子來了,也只能治個大差不差,他們自家的事,自家回去斗去。”
張老太爺點頭道:“為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但此事只怕是要立即稟告廣南王太妃,便是這重傷未愈的事,要如何做,也要同她商量,那畢彥,是精通醫術之人,要做得天衣無縫,無論如何,都是有風險的。”
秦念西卻抬頭道:“外翁,曾外叔祖,這事兒,阿念倒是有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