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婆子敲著鑼,變著法兒喊話,把闖進她們家宅子的賊人扭進了京府衙門,后頭跟著拉拉雜雜一長串兒瞧熱鬧的人。
自頭一年轟動滿天下的翁家女那事兒以后,京府衙門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京兆尹和推官看著下頭跪得無比規矩的捉賊的仆婦,還有那說什么都不跪,雖被捆得跟個粽子一樣,嘴里還被塞了東西的賊,卻是站得昂然筆直。
衙役正要一棍打到膝蓋窩兒上,讓他跪下去,京兆尹和推官越看那身衣裳越不對勁,齊齊喊道:“且慢。”
二人說著又對視了一眼,京兆尹才道:“先給站著的這位,把嘴里塞著的東西拿了。”
底下跪著的婆子忙道:“大人,這人滿嘴胡話,跟失心瘋了一樣,他說的話,您可不能信啊。”
推官喝道:“肅靜,讓你說話了嗎?”
那邊衙役聽了吩咐,剛把賊人嘴里的布拿了出來,他咳了兩聲,又干嘔了兩下,終于順過氣來才道:“一派胡言,秦家住四海胡同,到如今已經七年有余,本官回自己家,還能叫做賊?”
那婆子一著急,話語上就帶了口音:“大人,您聽聽,他就是這樣式兒的,開口本官,閉口本官,進了咱們家院子,就直奔書房,咱們家這幾天剛搬完東西,理順了書房,他打開柜子就拿東西,您說說,這不是賊是什么?”
京兆尹抬手止住那婆子道:“你先噤聲,先聽聽這位怎么說。”
推官拍了醒木道:“堂下何人,速速報來。”
秦幼衡略低頭道:“本官秦幼衡,庚子年二甲三十一名,現供職于禮部,拜見京兆尹大人,推官大人。”
京兆尹聽得此話,略略站了起來,從上往下,再從下往上,把這自稱秦幼衡的人,細細打量了一番,怎么聽,怎么都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堂下人群中,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也仔細瞧了瞧這秦大人,略略思索之后,低低對身邊一個小廝耳語了幾句,那小廝便擠出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一瞬間便不見了。
京兆尹看完秦幼衡,又看了眼推官,見得后頭一個小吏已經飛快奔了出去求證了,才道:“堂下,先替這位把繩索解開。”
底下那碎嘴的婆子又要說話,卻被旁邊的衙役一棒子敲在地上,點了回去,一時不敢再開聲。
秦幼衡被松了綁縛,自家從上到下,略略理順了頭發和身上的官袍。
趁這空檔,京兆尹又問了那原告的幾人道:“原告何人?”
那婆子舉了個名帖過了頭頂道:“大人,小人是兵部選馬司謝大人府上的,家住四海胡同右手第二家,這是我們府上的名帖。”
京兆尹示意衙役接了那名帖,繼續問道:“你們今日綁了堂下這人到公堂之上,所為何事?”
那婆子立即道:“大人,我們府上近日里正在搬家,有些亂,這人就進了我們家院子,昂首闊步直奔書房,一路上還支使我們拿吃食,端茶水,脾氣大得很。大人您有所不知,前陣子我們修整院子的時候,屋里也掉了點東西,因是也不值什么,便懶得報官,哪知這賊卻越來越猖狂,登堂入室不說,還敢大搖大擺,輕車熟路就進了老爺的書房,老爺那書房那是一般人能進去的嗎?那都是…”
京兆尹一揮手道:“不要啰嗦,你就說告他什么罪名就行。”
那婆子愣了半晌,一下不知道怎么說,后頭跪著的男仆忙接口道:“大人,我們告他強闖民宅、入室行兇傷人、入室偷盜…”
京兆尹蹙了蹙眉道:“還有人受了傷?傷者何處?”
那婆子忙道:“大人明鑒,我們府上也是官家,也不是那莽撞人家,我們那管事就多問了他幾句,他就大罵我們是刁奴,順手就把一個筆洗甩到我們那管事頭上,頓時就血流如注,我們這才綁了他,又請了大夫,給那受傷的管事治傷,這會子,應是在家中…”
京兆尹點了點頭,又瞧著秦幼衡站直了,那理過的官袍,雖比先頭好些,卻依舊是皺皺巴巴,臟得略有些看不出官袍的樣兒了,便接著先前的問話,繼續求證身份:“你既稱你是有官職在身的,可有符牌和傳信佐證?”
秦幼衡略怔了怔才躬身拱手道:“回大人的話,下官的符牌和傳信,皆在小廝那里,下官剛從遼東辦差回來,便到禮部衙門繳旨,行李都在小廝那里。”
京兆尹態度溫和道:“那你這小廝呢?沒跟著你一起回,那個,小廝人呢?”
秦幼衡忙答道:“下官這趟差使,出了一年多,乏得很,出了禮部衙門便先回家了,小廝如今,下官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應該是也回家了吧。”
跪在地上那婆子再也忍不住了,直朝著堂上喊道:“大人,諸位,你們聽聽,這像話嗎?這不就跟失心瘋說胡話一個樣兒嗎?再者說了,大人,您瞧瞧他這官服,他進了咱們家書房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這官服上的皺和這油漬,可不是我們弄上去的,他說他去禮部衙門繳旨,那是禮部衙門,像這樣兒的,進去繳旨,這能不被打出來?”
堂下瞧熱鬧的頓時議論紛紛,秦幼衡厲聲喝道:“你這瘋婆子,一派胡言,那是你們家書房嗎?那明明就是我的書房,那里頭家具擺設,都是我親手挑的,桌上那方澄泥硯,是前朝方大家的手筆,上面還有本官私藏的印記,就連那黃花梨大案上的那塊紅色的油彩,都是本官作畫時不小心染上去的,豈敢在公堂之上胡說。”
地上跪著的一個男仆卻突然道:“就當您說的都是真的,許是您家里人把這宅子賣給了我們家,您在外辦差時間久了,不知情也未可知…”
秦幼衡更加憤怒道:“更是一派胡言,本官家中,沒有本官點頭,誰敢擅自做主,賣了自家房子?”
那男仆到底見過些世面,駁斥道:“這位,秦大人是吧,小的隱約記得,把房子過戶給我們那賣家,可不姓秦。”
秦幼衡聽得這處,先頓了頓,緊接著一腔怒火噴薄而出,怒叱道:“我們家房產,在誰名下,姓的什么姓,還要跟你們這樣兒的報備?”
那仆人忙道:“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們買房子的,自是誰有房契和誰交易。再者說了,我們家這房子,是大約去年這時候,經了官牙買進來的,這在衙門都有契書的,小的跟著我們管家,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呢。”
那仆人又拱手團團對眾人行禮,繼續道:“至于那書房里的東西,是賣家說要舉家回南,往后也用不上了,送了我們家的,那可是成套的黃花梨家具,這契書上都有寫明白的。后頭我們夫人見那書房里的一應陳設,都打理得極好,我們老爺也很喜歡,重新翻修房子的時候,那處便只修了下屋頂,里頭都沒動過…”
堂上京兆尹和推官在等著小吏的信兒,便任由堂下自辯,只要不起哄,不亂起來,便任由二人你一言我一語。
堂上正鬧哄哄的時候,往外頭去辦事的小吏匆忙回來,遞了個條子到推官手里,推官看了一眼,又遞給了京兆尹。
京兆尹想了想,才拍了醒木道:“秦大人,你這身份,眼面前是能對上的,本官也差了人,一路去禮部衙門求證,一路去尋你那兩個小廝去了。這會子,本官先問你幾個問題。”
秦幼衡彎腰拱手道:“大人明察,大人有什么直管問。”
京兆尹朗聲問道:“秦大人既稱是自家住了七年的府邸,怎的回府之時,一個熟悉的奴仆都不見,竟沒有一絲疑心嗎?”
秦幼衡略怔了怔才道:“大人見笑了,一來,下官這趟差辦得太久,路上極其艱難,神思有些恍惚了;二來,下官這宅子,說是住了七年,實際上,下官有六年外放,去年剛回京,又被點了禮部的差,匆匆便出門了。”
京兆尹一臉敬佩道:“秦大人可真是勤勉,不知秦大人家眷如今在何處,可否召來一問?”
秦幼衡面色極不自然,卻還是拱手道:“不敢當大人謬贊,下官雙親早逝,內子去年年初病逝,有一幼女,當是扶靈南回了。”
堂下一片嘩然,有嘴碎的眼里閃著光,和旁側的人捂著嘴道:“嘖嘖,這還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煞星命…”
旁邊的接嘴道:“那叫命犯孤星,孤星…”
還有人議論道:“這人也太稀奇了,怎么說怎么都像個騙子。外出辦了趟差回來,家里的房子被人賣了,下人一個不見,幼女去向不確定,這人成了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嘿嘿,誰信哪…”
也有那深諳內宅之道的撇著嘴道:“四海胡同那片的宅子,可不便宜,這怕不是又是個窮書生嫁了,不對,是娶了個有錢人家的女兒,使的都是人家的嫁妝,用的都是人家的奴仆,人家女兒死了,賣了嫁妝扶靈南回了,這里頭這彎彎繞,哎,不好說…”
旁邊一個點著頭,眨著眼附和道:“極有可能,想想去年那翁氏女的案子,不過這女家機敏,這男的手還沒伸出去呢,這女家已經揮了刀,嘿嘿,有意思…”
底下人眾說紛紜,上頭的京兆尹此時已經心若明鏡。
這堂下站的秦幼衡,若說與去年的翁氏女群案沒有關系,京兆尹是怎么都不會信的。可偏偏就在那案子發作前,這秦大人就被摘了出去,甚至派了個那樣的差,遠遠打發了出去。
這一手看似敲打,實則保全,但要保全的,又不像是堂下這秦大人…
京兆尹查翁家的時候,極其謹慎,但凡滿京城和翁家有點關系的,都派人去摸了一遍。剛從廣靈回京的秦幼衡,身邊還跟過一位翁家子弟做師爺,自然逃不脫京兆尹的視線。
若說有什么極不尋常的,便是這位秦大人的妻子張太太亡逝之后,剛進了京城的長公主,便動用了公主儀仗,到秦府祭拜。還杖斃了秦幼衡從任上帶回來的一個姨娘。
同一天,王丞相家的長媳也過府祭拜了。
再往回查,那張太太的死,便有些蹊蹺了,和翁氏女使的手段,極其相似。可那些痕跡,卻被抹的干干凈凈。
這很明顯,是有貴人在后頭,做了安排,可若說是為了這秦幼衡,那不可能。
而且翁家這事兒,如今從哪兒看,都有點像是因為這個線頭兒發作出來的,可若真是如此,這張太太從不顯山露水,背后卻是極為深不可測,怎么可能著了堂下這樣一個蠢貨的道兒呢?
京兆尹腦子里的彎彎繞,繞了一圈加一圈,直把自己繞得一腦門子迷糊,突然聽得秦幼衡說還有個幼女,瞇著的眼里閃出一絲光亮,這要保全的,怕是這個幼女。
若如此,今日這事,便只能和個稀泥了,這秦幼衡的臉面,如今已經不是他自家的臉面了。
正當此時,派去禮部衙門的差人回來復命,說是那邊聽了描述,當即就確認了,還說今日秦大人就是這樣進了衙門里,得了上峰訓斥。但那邊人都極忙,沒人來認人。
調存檔查買賣文書的小吏也回來了,報說此宅在去年春末,已經由一位李姓賣家,以三千兩銀子的作價,轉讓給了謝家。
京兆尹正了正面色,拍了驚堂木道:“堂下肅靜,今日之事,本官已然查明,被告之人身份確實,并非什么假冒官人的騙子。此宅確系是在秦大人出門辦差之后,進行了買賣,至于誤入他人府邸,原也是誤會一場。秦大人砸了你們謝家的仆人,你們謝家奴仆綁縛了秦大人,雖有辱斯文,但到底,都是一場誤會,便就此兩相抵消,如何?”
秦幼衡率先拱手道:“大人,下官不服,下官身著官服被綁縛游街,豈止有辱斯文這么簡單?侮辱朝廷命官,乃重罪…”
聽得秦幼衡如此說,邊上本有退意的仆人忙又高聲喊冤:“冤枉啊,大人,他自家不說他是誰,他那官服,臟得跟叫花子的袍子差不多,咱哪里知道他是不是在哪兒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