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悠悠嘆了口氣,想了許久才繼續對六皇子道:“你只怕不是莽撞,而是根本沒有好好思量,你若不是睜眼閉眼,你那小廝,他敢如此胡作非為?”
六皇子忙起身道:“確是孫兒沒有細思量,只想著,世情如此,這律法要改動,極其艱難,不是孫兒眼下能力之所及。”
老太妃半晌沒有說話,屋內氣氛凝滯,及至黃嬤嬤進來稟道:“老祖宗,清風院的人來了。”
老太妃悠悠嘆了口氣才對六皇子道:“罷了,是力所不及還是別的什么,老身也不問了。只一條,若今日,這便是你的先生所留之課業,又或者翌日,你俯瞰這社稷黎民,遇到這樣極其艱難,還不顯雄才偉略之事,你該何去何從?你自家去想想吧。”
六皇子心里窒了窒,卻是已經十分羞愧,忙躬身道:“孫兒多謝老祖宗教導,這便先去了。”
張老太爺和太虛三人站在廣南王府別院花廳中,正是一片面色凝重。張青川一大早得了老太妃吩咐,便自去請了太虛真人過來清風院,沿路又跟真人說明了頭日夜里的情況。
太虛真人蹙眉道:“為何昨日夜里不叫老道來看過?”
張青川忙躬身道:“老太妃一直陪著,說是無事,也服了還魂丹,阿念今日還跟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太虛真人又問道:“你可問清楚了,究竟是因為何事?”
張青川搖頭道:“老太妃只說哭出來就好了,不過是見事傷情,許是想起了長姐。”
到得老太妃進了花廳,三人心中還是有些茫然。
三人行過禮,老太妃看了坐,又讓人上了茶,才遣散了屋里的人道:“今日請三位來,原是為了阿念。雖說有些僭越,但老婆子確實是真心疼惜這小姑娘,還望三位多擔待。”
張老太爺忙躬身道:“老太妃說得哪里話,在下這里,只有感激不盡的,但請老太妃吩咐便是。”
老太妃點頭道:“昨日的事,想必三位還沒太弄明白個究竟,老身便先講講這前后的情況。”
老太妃輕輕啜了口茶,才把秦念西給劉夫人治病這前前后后的事說了,又道:“原也是我這老太婆想得少了,總把她看成個大夫,竟忘了她到底還是個孩子,又經歷了些那樣的過往…”
張老太爺和太虛真人默然無語,只聽得心下一陣心酸加后怕,張青川更是自責得很。
老太妃繼續道:“一來,老身是想著,如今姐兒還小,觀中看診的事,還是暫時停了吧,就讓她安安心心習學一段時日,雖說老婆子我也存著私心,像念丫頭這樣不出世的天才,還是避著些比較好。”
“二來,如今六哥兒沒事了,老婆子也想帶著念丫頭四處走走,好消散消散,你們別看著眼前,她日日臉上堆滿了笑,可這心里的陰影,若是不得散開,只怕將來,嫁人上頭,也難得很。”
太虛搖頭道:“原是老道的錯,只覺得她歡喜,便隨她去了,哎…”
老太妃嘆了口氣才道:“還有極重要的一條,大郎這婚事,盡快吧。你們這清風院里,這后院的事,一個姑娘家,心思百轉千回,再往后大了,你們更難顧及到,若是有個貼心的長輩,總該是要好些的。”
張老太爺忙躬身道:“是,老太妃說得極是,原是在下思慮不周。”
老太妃又看向張青川道:“這閨房之事,大郎也沒個人教導,老婆子便多說一句,那尹家姐兒是個聰明人,你要真心待她,才能換得她一門心思,替你生兒育女,幫你打理這后院。”
張青川忙站起來,躬身拱手道:“多謝老太妃教誨,晚輩定會用心。”
廣南王太妃點點頭,也不再多數,又囑咐道:“昨晚的事,你們也不要再去問了,免得小姑娘難過。老身一會子再過去看看,順便囑咐那蔣家大奶奶幾句,你們便放心就是。”
三人齊齊起身告辭,張老太爺躬身拱手,只一臉苦澀道:“多謝老太妃援手,說到底,還是在下這把老骨頭,對不住這些孩子們…”
廣南王太妃嘆了口氣道:“你也不容易,放心吧,阿念總會好起來的,孩子們也都會好的。”
這邊三人才剛出了門去,那邊黃嬤嬤就進來稟道:“老祖宗,那方老夫人身邊的玉嬤嬤又來了,說是他們家夫人,這會子正在老夫人跟前說和離的事…”
廣南王太妃只默了默才道:“終于還是來了,走吧,咱們過去瞧瞧。”
老太妃進得錢家女眷院中,方老夫人得了稟報,迎了出來,行了禮,一只手拿著帕子捂了眼,低低道:“老太妃,這可如何是好,才剛已經鬧過一場,說是讓送信去她娘家,來個兄長,接了她回去…”
老太妃拍了拍方老夫人的手道:“先不忙,咱們先聽聽,她究竟是作何想頭。”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屋,卻見得那劉夫人雖脂粉未施,卻是穿戴整齊,正端坐在榻上。見得兩位長輩進來,劉夫人忙從榻上下來,行了福禮,請了老太妃上座,方老夫人坐到了老太妃下首處。
劉夫人又自家拿了個蒲團,放到老太妃跟前,鄭重地跪了下去。
老太妃一臉莫名,卻示意了身邊的嬤嬤攙住,又溫聲勸慰道:“劉家姐兒,你這還病著,勿要行如此大禮。”
那劉夫人卻極其堅決道:“老太妃請受了阿媛這一禮。一來,阿媛雖從前無福在老太妃跟前得教誨,但從家父身上論,阿媛也得喚您一聲老祖宗。”
“二來,阿媛素來景仰您,是我輩武將家女兒的楷模,更是全天下女子的楷模。”
“三來,阿媛要多謝您的活命之恩,見了老太妃,阿媛才算想明白了,命是自己的,更是爹娘給的,阿媛要好好兒活著。”
劉夫人說完這一通,便掙脫了黃嬤嬤的手,徑直磕了三個響頭。
老太妃看看方老夫人,方老夫人只滿臉苦澀,卻也是無可奈何。
老太妃便起了身,一邊攙了劉夫人起來,一邊道:“好孩子,你這禮,老祖宗受了。咱們這便坐下,既認了我這個老祖宗,咱們有什么委屈,今日便當著你婆婆的面,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老太妃示意旁邊侍候的嬤嬤,搬了個錦凳,放到自己旁側,讓劉夫人坐了,又道:“若是真委屈,老祖宗替你做主,但要是假矯情,老祖宗可不依著你。”
劉夫人自點了頭,老太妃揮退了屋里侍候的人,只留了黃嬤嬤在一旁侍候。
劉夫人說得十分坦蕩:“阿媛如今二十有六,十年前,阿媛在前雍城得遇將軍,驚為天人。不怕老祖宗笑話,阿媛從此對將軍魂牽夢縈。阿媛想了許多辦法接近將軍,卻都被將軍無情拒絕了。后頭阿媛央了六哥去探話,才得了將軍已經娶妻的回應。”
說到此處,劉夫人臉上明顯帶著苦澀,卻也像一頭扎進青春少艾的萌動中,難以自拔。
劉家阿媛一頭扎了進去,錢思恒卻已經娶妻,那時的阿媛只覺生不如死,思慮再三之后,做了個局,斷了自己的退路,毀了自己的名聲,卻只得了錢思恒頭腦清明的一臉厭惡。
劉達被女兒氣得一場大病,劉府主母將阿媛關進了祠堂里。
不久之后,錢思恒調往南邊軍中。
劉達為了斷掉女兒的念想,便囑了夫人,替阿媛尋門親事。
劉家阿媛看著家里來來往往的媒婆,心中雖厭煩得很,卻也沒有反抗,甚至去相看過一回。就這一回,阿媛明白了什么叫做除卻巫山不是云。
劉家阿媛自此下定了決心,既是嫁不了魂牽夢繞的那個人,便一面肆意自毀名聲,一面在父親面前以死相抗。
鬧到雙十那年,得了南邊來的信兒,錢思恒發妻難產而亡。
劉家阿媛卻仿若新生一般,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
劉達見不得花一樣的女兒就此凋零,尋了媒人千里迢迢,到南邊說親,卻得了錢思恒亡妻尸骨未寒,無心議親的答復。
那錢思恒倒是真真兒地守了三年,劉達多次勸說女兒斷了念想,劉家阿媛卻道:“阿爹,世間又有幾人,能如同錢將軍這般,情深義重,女兒總能等到他,回頭看我一眼。”
可嘆那劉達一條英雄漢,卻被這最寵的女兒折騰得只心力交瘁,萬般無奈,求到安北王府老太妃跟前,才終于得了錢思恒的點頭。
說定了婚事,嫁給心目中的良人,劉達十里紅妝,把劉家阿媛送來了南邊。
新婚之夜,劉家阿媛歡喜得頭重腳輕,只灌了三碗酒,才勉強鎮定了些。錢思恒不再像往日那么冷淡,直把阿媛高興得熱情似火。
可一場云雨之后,劉家阿媛酒勁上頭,心滿意足地睡了,錢將軍卻拿著那方白得慘淡的元帕,遞到了在外頭守著的魯嬤嬤面前,冷冷道:“你們姑娘的丑事,你們自己圓好,若是讓老夫人知道半個字,這院子里的,都不要活了。”
從此以后,錢思恒只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劉家阿媛院中。方老夫人思慮再三,又遣了尹嬤嬤到劉夫人院中侍候。錢思恒為了避過母親耳目,倒是也與她行那夫妻之實,卻只相敬如賓。
劉夫人說到這時,起身跪到錢老夫人跟前,繼續道:“這幾年,多謝母親悉心教導,母親對阿媛寄予厚望,平日里噓寒問暖,病時請醫送藥,阿媛盡皆謹記于心,無以為報,請受阿媛一拜。”
方老夫人只拿著帕子捂臉痛哭,那劉夫人也是淚流滿面,卻是拜完之后,渾不在意,用手拭去淚水,才轉身對老太妃道:“老太妃明鑒,這十年,阿媛只當夢一場,這夢,便在將軍三十重棍,打在我那嬤嬤身上那一刻,醒了。請老太妃為阿媛做主,阿媛自請和離,北歸之后,自當勸慰父兄,不會對錢家上下,有一絲怨懟之情。”
老太妃看著目光澄澈清明的劉夫人,只微微嘆了口氣,身上拉過她,坐了下來,才緩緩道:“媛姐兒,你的意思,老祖宗知道了。老祖宗有幾句話,你也細細思量一下,如何?”
劉夫人點頭道:“還請老祖宗教導。”
老太妃輕聲道:“從前,老祖宗在京城,極少出門,都聽人說,劉達家的小女兒,被他寵壞了,性情暴虐,不知廉恥。可這幾日,無論是你病著,從你婆婆口中的了解,還是如今你醒了,你自家的言談舉止,都能得見,坊間傳聞,不足信也,更何況,你還是自污名聲。你這般一心一意,情比金堅,你們家錢將軍,可知曉分毫?”
劉夫人下意識搖著頭,方老夫人卻哽咽著道:“老太妃有所不知,外人只道我把著內院,把前頭林氏的兩個孩子放在身邊養著,是因為阿媛容不下。其實那兩個孩子,都極喜歡阿媛…”
老太妃點頭道:“媛姐兒,你看,這在外頭叫傳言,兩口子關起門來過日子,就是誤會。你和錢將軍從一開始,就誤會至深,后頭又是那樣走到了一起,又因為傷病,讓這誤會更深。你有沒有主動坦誠過一回,要和錢將軍把這事情說透呢?”
劉夫人繼續搖頭。
老太妃接著道:“再來說說錢將軍,他杖責你那乳娘,是他做得不對,但他也并沒有想置你乳娘于死地,說到底,她早早去了,還是因為自家有疾。錢將軍這么做,究其根源,也是為了護著你的體面。當然,他一直先入為主,聽信傳言,是極糊涂,最糊涂的是,斷了你的子嗣,這是讓你想自請和離的根本吧?”
劉夫人下意識點頭,想了想又搖頭。
老太妃溫聲道:“你也別忙著否認或是承認,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兒,鬧和離可是大事,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如今老祖宗只問你一句,若是誤會得解,錢將軍愿意在你面前認錯,再去你那乳母墳上,敬上三炷香,你可還愿幫他侍奉長輩,教養兒女?”
劉夫人一時呆怔在那里許久,才喃喃道:“那不可能,他不可能信我,不可能…”
老太妃拉過劉夫人雙手道:“媛姐兒,你別急,慢慢來,就是真不得轉圜,你也還得把病治好了再說。好孩子,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像做姑娘時那般莽撞和沖動了,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