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得院子外頭,杜嬤嬤才小聲說了事情的始末。
竟是休了萬氏的石家,石大郎和舅兄打了起來。
說是打了起來,還不如說是被那幾個舅兄給打了。
這舅兄們不是萬氏的兄弟,是他后頭續娶的錢氏的兄弟。
這事情,還得從那石大郎不肯和錢氏一起看診說起。
兩人因為這件事就一直鬧著別扭,但也沒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只有一日,那錢氏用完早膳在后山遛彎的時候,不知怎的,就聽得兩個婆子在一處議論說一樁巧宗兒。
一個婆子道:“今日后頭雜院里有人吵架,說是要去前頭客院找那個不要臉的鬧一出,也好出出氣。”
另一個婆子一臉鄙夷:“她一個借住在這觀里的,還敢鬧事?膽子也太大了吧?”
頭前那婆子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不過那人也著實憋屈得慌就是。你知道她怎么住到這觀里的吧?那是被休的,也是個可憐人。”
“那怎么又住到這里來了?沒有娘家嗎?”
“她身下還有一溜兒妹妹等著出嫁,她老子娘嫌她不吉利,她是因為沒生孩子被休了的。”
“那嫁妝呢?”
“人家就是想鬧這個,要說那家也忒不體面,你想想,把她一個婦道人家休出門,嫁妝一個子兒也沒讓她帶走。”
“哎喲喂,這可不是什么厚道人家兒。你說的莫不是那做香燭生意的石家?”
這邊錢氏還在當笑話兒聽,聽到這會兒,卻咂摸出不對味兒來了。更不敢出聲,只繼續聽她們議論。
“可不就是那家兒,你也認識那家兒?”
“我有個妹妹就嫁到了那條街上,說這家出了名的尖酸刻薄,還說…”說著頓住了,又四下望了望,才壓低了聲音繼續說。
那萬氏卻聽不真切了,只隱約聽說是:缺德…小妾…沒懷過 接話的婆子語氣里帶著揚高了聲音的鄙夷:“這樣啊,那估摸著,八成是這男的沒本事,還把這娘子凈身休出門,換誰誰不得鬧騰。”
另一個婆子拉了她一把,還左右看了看:“你小聲點兒,你說她怎的不鬧呢?”
那被拉的婆子搖頭道:“不知道,她們家就一個大姐常來看看她,那大姐是個爆碳脾氣,那娘子脾氣和順的緊,說是世情如此。”
“可不就是世情如此嘛,哎,男的沒本事,女的背鍋,聽說那男的又續娶了一房,如今正在這觀中瞧病,我悄悄兒去打聽了,也是沒懷上來的。怕不是又有人要倒霉,要不說倒霉的總是我們這些女人,哎…”
聽得那婆子感慨起來,另外一個婆子也開始搖頭嘆氣…
那錢氏聽得此處,若還不明白,那也是蠢到家了。只氣得面色發白,捏著旁邊跟著的乳娘的手,只邊走邊跺腳道:“敢如此欺我,我們錢家,可不像萬家那么好欺負。”
那嬤嬤也是氣得面色發白,只趕緊安慰道:“姑娘莫氣,切勿著了旁人的道兒。”
錢氏跺著腳道:“嬤嬤,就明知道這是別人的道兒咱也沒法子。人家說的可不都是真的,你看咱們讓大郎去診脈,他死活不愿意去,這不是心里明鏡似的,就讓咱們再做一次陪葬唄。不過這次,他這如意算盤可打錯了。”
說著,那錢氏又咬了咬牙道:“嬤嬤,你趕緊下山一趟,就把今日聽到的話,去說給阿爹和兄長們聽,讓他們去打媒人的臉,再揪著那媒人上山來。”
那錢家原本就是屠戶出身,后頭靠做這牲口生意發了家,原是因為出身不好,家中唯一的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才拖成了老姑娘。錢家父兄聽了那婆子的轉述,只氣得七竅生煙,直接上門拎著那媒人就上了山。
秦念西聽得此處,心里尋思著,這倒不像嚴冰的手段,便問道:“可知道是誰的手筆?”
杜嬤嬤蹙眉道:“現在還看不出,若說是那萬氏的大姐,看著也不像,她那爆碳脾氣,應是直接上門討嫁妝才對。”
秦念西搖頭失笑道:“如此,咱們先不往觀中去了,不管是誰,總會有后手,咱們瞧著便是,你去查查那兩個婆子,看看是不是觀里的,莫要給觀里惹出事來。”
秦念西又扭頭對沉香道:“你去瞧瞧嚴家嬸嬸在不在院里,可還有別人。”
說完便慢悠悠繞著湖往菡萏院過去,半路上就迎到了沉香和嚴冰身邊的大丫鬟茉莉。
茉莉見了秦念西便屈膝行禮道:“外頭還在下雨呢,我們奶奶等著姑娘呢。”
“蔣家叔父不在菡萏院?”
“我們家姑爺應是和張家大爺、康家老爺在一處,說是今日下雨,等天晴了再下山。”
秦念西見得嚴冰,便笑著眨了眨眼。嚴冰看她一臉神秘的笑,只不解地問道:“出了何事?你這丫頭這表情可不太尋常。”
秦念西把觀里的事情說了,嚴冰只奇怪搖頭失笑道:“這也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想的法子,不過細細一想,他們這樣的人家兒,可不是這法子最直接嘛。”
“不是嬸嬸?那會是誰?可這法子用意究竟在哪里?讓那錢氏和石家斷親?”秦念西十分疑惑。
“想不明白,不過這鬧一鬧總比不鬧的好,就是這鬧的不是地方。這事兒做得魯莽得很。”嚴冰搖頭道。
“可不就是這話兒。”秦念西想了想又問道:“嬸嬸想的是什么法子?”
“還沒到時候,你只當嬸嬸忘記了這事兒吧,嬸嬸想的這法子有點繞圈,但是若繞開了,總還是能替著天底下的女子鳴一點不平的。”嚴冰神秘一笑道。
秦念西撇撇嘴道:“今日觀中去不得了,法師們估計忙得很,嬸嬸給我做點好吃的吧。”
“哈,你這丫頭,行,嬸嬸給你做,你要吃什么?”嚴冰點了點秦念西的鼻尖道。
秦念西轉了轉眼珠子道:“不如我們把尹家姨母也請過來,你們一起給阿念做好吃的。”
嚴冰笑著瞥了她一眼道:“好好好,你好好磋磨一下你尹家姨母,讓她給我們做好吃的,她那手藝,可比我強多了。嘿,這會子倒又成了小姑娘家,知道撒嬌了。”說著又指派了丫鬟去請尹艾,又問了康家老太太的病情。
尹艾和母親正陪著康家老太太說話兒,聽得說秦念西和嚴冰在菡萏院等她,望了望外祖母,康家老太太笑道:“快去快去,外祖母有你母親陪著。”
康太太見尹艾出了門,才又把晌午秦念西在廊下和女兒說的那些話,說了一遍給康家老太太聽。
康老太太聽了直點頭道:“就是這話,太有道理了。只這孩子才多大點,這真是經了事才悟得出的,一般人一輩子也沒有活得這么明白的。說到底,沒娘的孩子是真可憐,可見你弟弟說的她父親那些事,只怕盡是真的,這有爹還不如沒爹。要我說,這門親,就這么定了吧,往后讓艾姐兒多疼她些便是。”
“女兒也是這么想的,要說,咱們家也沒什么好讓他們家圖的,不過是圖艾姐兒這個人。艾姐兒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誰看了都覺得心里舒坦。”康太太點頭道。
“哈哈,你這當娘的還夸上自己的孩子了。行行行,回頭給你哥哥說一聲,再派人回去兩浙路和你父親那里送個信兒,估摸著你們娘兒倆,還得在這山上陪我這老婆子住上一陣子。”康家老太太笑得十分開懷。
到了掌燈時分,秦念西正在燈火通明的敞廳里,撲在大案上寫寫畫畫。秦醫婆卻突然來了。
秦念西見秦醫婆一臉凝重,便放了手中的筆道:“嬤嬤這時候過來,可是那劉夫人那里,生了什么變故?”
秦醫婆屈了屈膝道:“本來都好好兒的,今日里,那劉夫人還起床轉悠了一會子。反倒是晚膳那會兒,突然又變得癡癡愣愣,一語不發。煎好的藥,也打了一盞,重煎了第三碗,方老夫人好勸歹勸,才乖乖喝了。”
秦念西蹙眉問道:“脈象上如何?”
秦醫婆搖頭答道:“根本不讓我們近身,后頭打了一碗藥到錢老夫人身上,趁著忙亂,才得了個空兒,卻突然說,要見姑娘。”
秦念西低頭忖度了一番,又問道:“今日下晌有何不妥之處?”
秦醫婆搖頭道:“下晌時,老婆子見劉夫人睡得香甜,便回了觀中,整理脈案,個中緣由,不甚清楚。”
秦念西瞇著眼道:“嬤嬤日日在那院中,照嬤嬤看,那方老夫人,究竟是個真菩薩,還是假慈悲?”
秦嬤嬤略想了想,才把自己見到的說了出來:“老婆子瞧著,那老夫人倒是真著急,也是一門心思巴望著那夫人能好。咱們的人進去煎藥,她只關心過一回,被回絕了,就再也不問,下人們顯然得了囑咐,都離那些藥遠遠的。”
秦念西繼續問道:“那個呂嬤嬤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怎的那劉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鬟,竟一個也不得用,要她自家給你傳信?”
秦醫婆也有些疑惑道:“那呂嬤嬤應是方老夫人跟前的人,從劉夫人嫁過來后,便放在了她身邊。她那些丫鬟,老婆子也說不清,保不齊,倒是那劉夫人為了護著她們,姑娘想想她先頭那個嬤嬤。”
秦念西來回踱了幾步,正要往外走時,又瞧了瞧自己身上寬大的淡藍色本布裙子,便道:“嬤嬤稍待,我去換身衣裳。”
外間細雨蒙蒙,不知名的花香被雨霧打散了開去,透著股子香甜味兒直直撲進鼻息里,沁人心脾。
秦念西帶著些許雨絲的氣味,站在劉夫人床前時,劉夫人又像之前那樣,直直睜著眼,卻是滿臉疲色。
這一回,秦念西剛進屋,方老夫人便極是機敏,揮散了屋內眾人,自己也只輕輕嘆了氣,退到了屋外。
秦念西回頭看了看,屋里除了自己和秦醫婆,再無旁人,提著的心,倒是放了下來。
秦念西輕聲喚道:“夫人,現在屋中再無旁人,你有事便請直言。”
劉夫人聽得屋里靜悄悄的,才轉過頭看了看,見果真無人,只清了清嗓子,才輕聲道:“姑娘,救命大恩無可言報,我也不欲給姑娘添麻煩,只想問你一句話。”
秦念西心里怦怦跳了跳,面上卻不顯,只依舊帶著溫和笑意:“您問!”
劉夫人直直看著秦念西,眼睛一眨都不眨:“我這病,到我那嬤嬤走前,究竟是庸醫還是人為?”
秦念西聽得劉夫人這么一問,只下意識動了動嘴唇,卻是一語未發,只是目光坦蕩看向劉夫人。
劉夫人目光在秦念西面上逡巡了很久,才咬了咬嘴唇道:“我知道了,謝謝你!替我施針吧,我累了,想睡一覺。”
秦念西見劉夫人說完這句,竟似已經累極,轉過頭,合上眼,兩滴豆大的淚珠兒順著眼角,飛快落到鬢角…
秦念西心中忍不住酸了酸,微微嘆了口氣,卻也不再言語,只是依言施針。
屋外的雨逐漸淅淅瀝瀝,屋內的氣氛更加沉寂,秦念西也不愿意再多說一個字,到撤了針,秦念西明知該安慰兩句,卻是什么都沒說出來,出門時,她竟不敢對方老夫人說一個字,只屈膝行了一禮,便直直沖進了雨里。
等在外面的趙嬤嬤,一邊焦急地推了沉香去追自家姑娘,一邊跟方老夫人告了罪,只給了秦醫婆一個眼神,便接著追了出去。
方老夫人一臉莫名其妙,本就滿心疑問,指望能從秦念西那里知道答案,卻是如此這般,讓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得問了秦醫婆。
秦醫婆更是心焦,卻也只能從容答道:“老夫人放心,夫人已經睡了,屋里燃了香,當能一夜無事,請恕老身…”
方老夫人立即就道:“快去快去,小姑娘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沉香怎么也趕不上自家姑娘,干脆直接丟了傘沖回了院子,連檐廊都不敢走,只急急往上房奔,老遠就看見姑娘站在正房門邊的檐廊下,遠遠望著外頭的雨,走得越近,越能看清,就算雨水打濕了頭發,姑娘也明顯是淚流滿面。
沉香一口氣落下來,竟只渾身癱軟,也不敢靠近自家姑娘,只摸到了正門的另一邊,跟著心疼得默默流淚。她的姑娘,她們的姑娘,就算這樣心神失守的時候,也是心疼她們的,沒有找個別的地方躲起來,只是跑回院子里哭,不叫她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