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送完客人,又安排了一下后頭的事,秦念西本想回去歇了,不想卻被舅舅牽著進了張老太爺的書房。
秦念西還以為外祖和舅舅是想和她說說尹家的事兒,沒想到卻只見真人和道云道恒道昇道齊俱在,外祖父也是一臉凝重,便知是有大事發生,忙收斂了心緒。
真人見得秦念西進來,似是滿腹惆悵嘆了口氣,直嘆得屋里的人都心情沉重了起來。秦念西見眾人都望向她,似是有什么不太好的事發生,便望向坐在書案后的外翁道:“發生了何事?”
張青川得到父親示意,便把旌國大王子要來驅毒的消息說了。聽得這消息,秦念西倒覺得松了一口氣,她那心中似乎總有一絲隱約的不安,倒是直接就這樣來了,但是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秦念西突然翹起嘴角笑道:“病人來了要求醫,不是挺正常的事嗎?”
道恒見她說得輕松,便剜了她一眼道:“你這孩子,這是簡單的求醫問藥嗎?”
“那不是求醫問藥是什么?難道還有別的什么?”秦念西眨眨眼道。
“可他這毒,咱們都驅不了,只有你…”道云說得欲言又止。
“有人能治就行唄,反正是治病救人,又不是什么壞事。再說那旌國,不是和咱們云國邦交友好嘛,難道是那大王子有什么不對?”秦念西好奇問道。
張青川搖搖頭,又簡單把那旌國的情況說了一遍,秦念西聽了,更是不解道:“照此情況,這大王子和那國師應都是生而不凡的大人物,若是治不好,只怕這內亂要從旌國而起,甚至一把火燒到云國來,畢竟那毒,總是從云國過去的。所以能治好才能讓這場危機消弭于無形,怎的我瞧著各位長輩,倒巴不得阿念治不好他一般。”
道齊嘆口氣道:“你這丫頭,若真是治不好,也與咱們無關,關鍵是治得好的只有你。認真論起來,滿天下皆知,這百草殺無人可救。就是如今,六皇子痊愈的信兒,只怕宮里都沒幾個人知道。”
張青川點頭道:“如今外頭說什么的都有。一旦暴露出去,能破百草殺的是你這么個小丫頭,你若一直在這山上還好,一旦外出,只怕危機四伏。”
秦念西聽到這處,總算明白眾人擔憂,便道:“認真論起來,旌國指望我們給他們王子驅毒,那這破了百草殺的人,便也是他們要護著的,又怎會輕易宣揚出去?再者說,他們來,肯定也是悄無聲息,又怎會大張旗鼓?”
見得秦念西一臉泰然,張老太爺倒釋然了,點點頭道:“念丫頭說得對,就想簡單點吧,人若能救還得救,只阿念的身份不能暴露,至少咱們不能主動亮在明處。就還照殿下那會兒的情勢來辦吧,這山上依舊是要外松內緊。人多嘴雜,只把老胡和他那個大弟子叫上山來便是,后山那個院子,安排給他們用吧。”
秦念西輕聲道:“老太妃那邊得了信兒嗎?”
張青川搖搖頭道:“沒那么快,咱們只做好準備,也不用多說。”
話說到這里,眾人也都知道,那些不過是未來的隱憂而已,既然無果,也只能走著看了。太虛真人便讓幾位弟子自先回了觀里。
待得屋里只剩四個人,張老太爺才說起張青川的婚事。張青川見到旁邊三人六目都望著他,只有些尷尬地張嘴道:“父親,念姐兒還在這兒呢。”
太虛倒直接得很:“你是說你給念姐兒找個舅母,不需要問問念姐兒歡喜不歡喜?”
張青川頓時更尷尬了,只囁喻道:“不是,本身這就是念姐兒和蔣家大奶奶張羅的。”
太虛難得看到張青川不自在,頓時頑心大發:“瞧你這意思,你這放著那一大攤子事回來一趟,竟是因為這事兒是念丫頭張羅的,山下藥市里,藥王會快開了,老胡成天說缺人,照這么說,你還是趕緊下山,莫在這瞎耽誤功夫。”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瞅瞅外祖父,再瞅瞅舅舅,再瞅瞅太虛真人,挨個兒瞧了一圈,才搖頭道:“真人不知道,阿念聽說,舅舅是從廬陵一路陪著來的,這么算算,確實耽誤太久了。”
張青川一張臉直漲得通紅,連忙分辨道:“念丫頭莫瞎說,那康家老太太做壽,舅舅是去祝壽的。”
張老太爺難得見到這兒子面紅耳赤,也跟著打趣道:“人家老太太做壽,往年不都是派個體面嬤嬤去送了壽禮便是,怎得今年格外不同。”
“是那蔣家,蔣家大郎邀兒子同去,兒子見藥市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
秦念西眨眨眼故作神秘道:“看來還是蔣家嬸嬸說得對。”
太虛跟著問道:“她說了什么?莫不是你這舅舅早瞧上人家姑娘了?”
張老太爺奇道:“既是早瞧上了,為何不早日來稟。”
張青川看這老少三人拿他逗悶子,卻又無法可施,只弱弱反駁道:“原是去年在福建南路碰到過,只那時,這輩分上,沒往這上頭想。”
“怎的如今這輩分改了?”太虛繼續道。
“蔣家大郎說我太迂腐了,又不是真的有親。”張青川越說聲音越小,邊說邊往張老太爺那里看。
“嗯,我瞧著蔣家大郎說得對,不過這話八成也不是他說的,估計是他那媳婦兒說的。我原和康家老太爺雖是平輩論交,但這歲數上可差著不少。你如今倒是往這上頭想了,想出個所以然來沒有?”張老太爺問道。
張青川囁喻道:“只看念姐兒怎地說?兒子,兒子…”
秦念西睜著無辜的大眼道:“外祖父,孫女兒瞧著,舅舅這還是沒太想好,他要娶媳婦,偏來問我怎么說,這叫我怎么說?”
“不是,不是的,我想好了,想好了,覺得,覺得挺好的,就是若阿念,阿念喜歡,便最好。”張青川趕緊表態道。
張老太爺終于繃不住笑,對著太虛道:“瞧瞧,這就是你說的老成,你看看那臉紅得,話都說不好了。”
秦念西拉著張老太爺撒嬌道:“您二老別再打趣舅舅了,多難得,阿念也覺得,蔣家嬸嬸眼光是真的好,我瞧著那尹家姨母,就有種既暖和又親近的勁兒,多少難得。”
張青川聽了立馬點頭道:“就是這話,阿念說得對。”
太虛笑道:“好了好了,既是你們都覺得好,那便是好,我老道睡覺去了。”
這邊張青川直被打趣得背上出了一層汗,那頭嚴冰也在打趣尹艾。
“瞧瞧那張家大郎,可是費了番心思,連六皇子和廣南王太妃都請動了,可見是上了心。”
“姐姐又打趣我,那哪里是他請動的,人家廣南王太妃可明擺著是沖阿念來的。”尹艾臉紅得都快要滴出血來。
嚴冰眸光閃閃:“嘿,就變成他了,嗯,可見這一路上親近得很!”
“姐姐,人家和你說正經的,你就只管開玩笑。你這說得,我成什么人了?”
“好好好,不和你打趣了。”
第二日一早,晴了許久的天,竟下起了蒙蒙細雨。
菡萏院里,嚴冰和尹艾剛剛起床,尹艾正在凈室洗漱,嚴冰身邊的王嬤嬤從外頭請悄悄走進來,對著正在梳妝的嚴冰耳語了兩句,嚴冰笑著點了點頭,望了望屋外的蒙蒙細雨,又對王嬤嬤低聲吩咐了幾句,才讓她出去外院傳話了。
嚴冰剛梳好頭,見得尹艾出來,便笑道:“妹妹,我們晨間去阿念院里用早膳如何?”
尹艾猶疑了一下道:“好是好,就是阿念如今還小,應當多睡會子,哪用得著這么早起來。”
“咱們去看看唄,今日若雨停了,說不得我就要動身下山了,往后再要日日見到阿念,可就難了,姐姐這心里頭,有些舍不得。”
頭日夜里,兩人咬著耳朵,說了許久的話。尹艾其實內心深處對嫁人這事已經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抱著讓長輩安心,找個稍微合自己心意的,往后也必會和丈夫相敬如賓的心思。
嚴冰嫁到蔣家到后頭生病這些事,倒讓尹艾心里那絲弦動了動。
后頭嚴冰睡著了,她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山中靜謐,連風吹樹葉聲都聽得清楚。
尹艾只靜靜躺在床上,想著嚴冰對她說的那幾句話:“艾姐兒,咱們都是十分幸運的女孩兒,或許碰到過一些難處,但起碼能得父母之關愛。你不要總是把自己包裹得那么緊,累得慌。你瞧瞧阿念,跟她一比,咱們那些難處都不叫事兒,我瞧著她,只覺得從前愧得慌,往后我定會和蔣家大郎好生過日子。你若選擇嫁進張家,也要好好待他們,這樣的人家,這樣的家人,十分難得,要珍惜!”
張青川那帶著溫和笑容的面孔就那樣在尹艾腦海里回蕩,可她始終覺得,那笑容雖溫和,卻仍舊帶著些許疏離,這樣的人,看上去親和,實則最難相處,因為他就是那最難被打動的那一個。
回頭想想,其實最差也不過是個相敬如賓,就是自己原先想的那樣。若能找著他的脈門,從此處著手,應該還是有希望的。而且,他已經把那脈門就那樣暴露出來,應也沒什么大難。
想到此處,尹艾反倒踏實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竟是無比香甜地一覺睡到了天明。
待得尹艾梳妝好,嚴冰挽著她,沿著游廊走出菡萏院,沿著湖邊游廊往薔薇苑去。
雨很小,像霧一般籠罩著山野,遠處只影影綽綽,清風院就被這如夢似幻的雨霧包圍著,綠樹鮮花在雨霧浸潤下,顯得格外生機勃勃。
路像是到了盡頭,卻又曲徑通幽,再往前走,更遠些的前頭,是一大片翠生生的竹林。嚴冰卻突然從丫鬟手中拿了雨傘,挽著尹艾走出那游廊,直把那傘往后傾斜得快要遮不住了,才指著前頭竹林頂上,讓尹艾往那里看。
只見那竹林頂端,有個小小的黑影在奔來跑去,速度太快,尹艾竟看不十分真切,驚訝問道:“那是誰?這是在練功嗎?怎的跑到竹林上頭練功?”
“我第一次瞧見時,也像你一般驚訝,可后頭,每當我為這病心煩意亂時,早間這時候,我就往這里走一走瞧一眼,心里也不那么鬧騰了。”嚴冰微微笑著目光悠遠地望向那竹林上方。
尹艾瞧著嚴冰那不由自主的微笑,十分驚訝地問道:“姐姐莫不是說,那是秦家姑娘?”
“可不正是阿念嘛,走吧,咱們再往前走走,到前頭等她,這會子應該也快練完功了。”嚴冰拉著尹艾進了游廊,各自又從丫鬟手里拿了干帕子,擦了擦被雨水浸潤的地方,才又往前走。
尹艾更加不解道:“這樣的雨天,她一個小姑娘家,出來練什么功?她外翁和舅舅竟不管她么?”
聽了尹艾這似是心疼似是不解的發問,嚴冰笑道:“就是下雪那幾天,她也是這般,有一回春日里早間下傾盆大雨,她也是這般。她和我說過,我這病是從寒上來的,我便用這話去問她。她說暴虐天氣最好練習定性,練完功再喝姜湯做艾灸驅寒濕。”
尹艾十分不解道:“清風院這樣的人家,她要練這功干什么?”
“為了練針灸。她那個針法十分特殊,具體是什么意思,我也鬧不明白。聽說如今這針法已經失傳,到她這里,全是重新撿起來的。觀中道長們練不得這針法,只有她合適。雖說這功她練得還不穩妥,只是我瞧著她這般下苦功,站在我面前又那般胸有成竹,心里頭那些隱憂竟散得一絲不剩。”
“她到底為什么要練這功,還要這般勤奮吃苦?”
“艾姐兒,你是聰明人,這話也是問到點子上了。但這話出我口入你耳,不管你往后是嫁不嫁進來,可好?”
“姐姐放心,這點子輕重妹妹自是省得。”
嚴冰悄聲鄭重說道:“你說廣南王太妃如何會突然住到這山里來?張家大郎那樣的學問,為何不出仕?我聽大郎說,六皇子幾乎是待之以師禮,十分敬重。清風院有些事,是我們這些平凡人家看不懂的。”
嚴冰說著頓了頓:“抑或翌日你成了主,我成了客,姐姐還是這句話,當問問,不當問,只當沒瞧見。反正叫我看,這清風院要做的事,都是好事,是我們這些人做不了的,但凡能讓我伸把手,姐姐我都只覺得榮幸之至。”
嚴冰想了想又說道:“姐姐這話有些僭越,但實在是太喜歡阿念這丫頭了,忍不住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了,若是有什么不當之處,從前往后你都不許怪罪姐姐。”
“姐姐說的哪里話,咱們姐妹這么些年,妹妹感激你還來不及,怎的說到怪罪上頭了。”尹艾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