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亂世之中,又有誰是局外人,居上位者,無非生死而已。可對百姓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苦,漫無目的絕望的苦。
前世里,秦念西見過無數次百姓避天災、避人禍,餓死病死凍死者無數。居上位者為一己之私爭權奪利,無暇顧及。即使有人顧及,卻也被有些別有用心之人算計,只有攪渾了水,他們才能乘機得利。
只有天下太平,居上位者有悲憫之心,才能讓災禍消弭于無形,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若重活一世,只為保住一個英明帝王,讓這天下百姓再得一世太平,也算是她最大的功德了。
六皇子望著她發呆,卻不知她那心念已經轉了多少轉,更不知再從哪里讓她回復剛才那會兒的小女兒模樣,竟有些懊惱,怎的說起這些來。
卻聽她突然問起:“聽舅舅說,你到湘楚是為了修水利的,不知如今進展如何?”
見她問及此處,六皇子眼睛亮了亮道:“湘楚之水禍當是暫時可解了。但經此一回,卻知水事對沿江沿河民眾之重要。定不是修一年兩年,一回兩回,一處兩處就能一勞永逸了。那兩浙路邱家,你可曾聽說過”
說得此處,兩人正行到了竹林外的暖閣處,六皇子道:“此處翠竹青青,風也正好,不若坐下喝杯茶,我與你說說這兩浙路邱家。”
秦念西笑著點點頭,對趙嬤嬤吩咐了幾句,二人便進了暖閣敘話,沉香和木香開了暖閣四下里的窗欞,還焚了一爐香,取了泉水來煮茶,甚是清雅。
六皇子連連贊嘆好去處,又接著前頭的話題道:“這兩浙路邱家世代治水,對水事十分精通,這幾代邱家弟子除科舉出仕之外,歷年游歷天下,竟把這帝國從南到北水患之處,都走遍了,并且南北一體,畫了好大一幅水事圖。令人見之稱奇。”
六皇子見秦念西只笑瞇瞇認真聽著,倒也不覺得乏味,便接著道:“可見這天下奇人異士,心懷家國天下者甚多,只我等皇家子弟日日在京城待著,竟如同坐井觀天。若國力豐足,還得一直修下去,比如湘楚連接江南西路,江南西路也有一段連年水禍…”
秦念西見六皇子說起水事來,滔滔不絕,竟是下了一番苦功,更像下了決心,要把這天下,修得海晏河清,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說到這里,六皇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些遺憾道:“說起此事,還應感謝令舅父。原本是為了賑災,問了問他湘楚情況,卻未曾料想,他只簡單幾句話,竟句句金玉良言,于實務上十分精通。只可惜他不愿出仕,否則定是一位治世能臣。不知,令外祖是否能勸得他,讓他…”
秦念西見六皇子滿心期盼,卻只笑著搖頭道:“按民女所知,我外翁家無論男女,自十四歲以后,前程婚嫁,俱由各人自己做主,舅舅之選擇,只在他個人,不在張家。”
六皇子聽得目光微閃,十分好奇:“咦,這倒是第一回聽說,如此家規,只怕這滿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家。”
秦念西心想,張家家規之怪異,哪只這一點,都說出來只怕太過驚世駭俗,只點頭笑道:“民女外家先祖本性灑脫,說是各人有各人緣法。”
六皇子道:“那若是,若是,我是說樹大有枯枝…”
“雖不干涉子弟選擇,但張家鐵律還是挺多的,從小守著這些鐵律長大,要養歪也難。再說張家還有條鐵律,男子年過二十才可娶妻,終生不得納妾,無后也不得納妾。所以張氏子嗣單薄,每個張氏兒女都能得到極好的教養。”秦念西笑著解釋道。
六皇子第一次聽說這樣的家規,而且這家規極不尋常,根本不像商賈之家的規矩,便滿臉疑惑問道:“尋常族中若子嗣不豐,必定要求子弟及早成親,或是多多納妾開枝散葉,怎的你外家族規竟如此奇怪?”
秦念西解釋道:“民女外家祖上于醫道頗有建樹,認為男子二十之后,才得心智體魄健全。”想了想突然覺得,這似乎不是能與六皇子繼續聊下去的話題。
六皇子也覺察到了什么,便笑著引開話題道:“你舅舅卻到如今還未娶親,不知他現下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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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一直在豫章,如今也不太清楚在哪一處。馬上就要用午膳了,殿下還請移步回去用膳吧。”說到此處,秦念西也不想再多談。
這回散了,不知何日才能再與這小姑娘像今日這般暢聊,六皇子竟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還是問道:“有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若殿下疑惑當不當問,便不問也罷。”秦念西只笑道。
“我是想問問你,這醫術,是在京城就會的,還是回了江南西路學的?”
秦念西搖了搖頭:“醫藥之道,豈是半年一年就能學得的。往日里民女只是熟讀了醫藥典籍,回得這江南西路,觀中日日求醫者甚眾,跟在道恒法師身邊習學,又得胡先生日日指點,自是大有進益。”
“你那針法,他們卻是教不了的,又是如何學會的?”
秦念西知道,六皇子早晚都會問及此事,早已想好說辭:“機緣巧合,得此針法,往常只練習了吐納功夫,卻未曾得其法門。回得山中之后,有真人在。雖說不同門派,內功心法大相徑庭,但總歸是于醫術一道,真人自有見地。得了真人指點,初窺門徑,找到習學練習之法,總算入了門。”
“你那每日爬竹子,拿竹尖當梅花樁踩,便是練功?”六皇子好奇道。
見秦念西點頭承認,六皇子又道:“于醫學一道,你果真天縱奇才,你與真人會面,不過短短一年不到,竟能得如此進益。”
秦念西如實說道:“原也沒有,觀中婦孺孩童來看診時,也時常動用那針法,只那玄黃,卻是未曾用過。這回也是,沒有法子了,只得勉力一試。”
六皇子想起那根針,長度從未見過,鑄針的材料不像銀也不像金,滿是好奇問道:“你說的是那根很長的針?難不成竟是第一回用?”
秦念西點頭道:“正是,說起來,還要感謝你那些護衛小廝,敢于讓民女試針,否則,殿下身份尊貴,干系重大,民女怎敢貿然用針。”
六皇子聽得此處,突然拱手道:“姑娘果然好膽識!”
秦念西略側了身子,笑道:“當時也是事出無奈,不過這回之后,倒是大有所悟,要多謝殿下!”
六皇子擺著手道:“這話說得,原是為了救我,在你只是醫術提高一些,在我們這些人,卻都是性命。我觀此術十分兇險,長公主也是中毒,你習此術是為了給長公主驅毒嗎?”
秦念西在心里默默嘆了嘆,眼前這一位,果然心思機敏非常,面上卻不露聲色點頭道:“殿下果真敏銳。民女確實做如此想,不過長公主殿下身份尊貴非常,卻是不敢貿然動手。”
六皇子又問道:“我姑母之毒,還有別的法子可解嗎?”
秦念西只默然搖頭,六皇子雖明知答案,卻還是心有不甘道:“真人如何說?”
“真人當年也用的是驅毒的法子,到此卻再無辦法,只有玄黃一道。民女會勤加練習,觀中病人眾多,也有些需要用此針法的,假以時日,應可一試。”秦念西略略解釋了一番。
六皇子不無擔憂道:“可姑母畢竟中的是毒,不會散至全身嗎?”
“之前那些藥丸,便是預防此事發生,民女算過時日,三年五載應沒有太大問題,到那時,相信此針法已經熟練,便可…”秦念西認真道。
“姑娘果真仁心仁術,姑母若能得治,我云家和安家,對姑娘感激不盡。”六皇子起身拱手道。
秦念西只笑笑道:“醫者本分而已,再者,長公主待民女,親若母女,但有一絲辦法,怎可袖手不管。今日與殿下長談,得益良多,民女這便回去用膳了,還請殿下移步!”
六皇子雖心有不舍,卻知當散了,便笑著出得暖閣,二人各自回去用膳。
潯陽碼頭,廣南王世子已經接到了廣南王太妃,二人上了船,只一路滿帆,順江而下。
廣南王世子已經把出門這一向的經過,細細稟了祖母。
老太妃見得孫兒這大半年竟似長大了許多,已經從之前的半大少年,成了個說話辦事皆有成算的,心中十分熨帖,加之聽說六皇子已經安然無事,這一回上了船,竟似出游一般,見得兩岸青山綠水,十分歡喜。
廣南王世子見祖母心情十分愉悅,便鼓起勇氣,把想了許久的心思說了出來:“祖母,這回咱們北歸的時候,把秦家那丫頭一并帶回家去吧?”
老太妃聽了一怔,把目光從岸上那極遠的山巒處收回來,頗有些驚訝地問道:“你是說念丫頭?她在江南西路過得不好嗎?”
廣南王世子一臉惱色:“不好,也不是不好,只如今張家竟讓她學了醫,六哥兒那毒,就是她治的。”
老太妃聽得這話,直驚得出了聲:“你說什么?念丫頭給六哥兒治的傷?你細說給祖母聽聽!”
廣南王世子跺了跺腳道:“祖母,我要說的是,她,她好好一個官家小姐,竟做了醫女,還給那么多男人治傷,不顧男女之大防,往后可如何了得?”
老太妃這才聽出一絲意味,強自壓下心中驚訝,只不動聲色問道:“你待如何,帶她回京交給她父親?”
廣南王世子怔了怔才道:“孫兒不是這個意思,她那父親哪配做父親。”
老太妃瞥著孫兒,沉聲問道:“那帶她回京,她一個女兒家,可怎生安排是好?”
廣南王世子半天沒吭聲,見祖母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只不說話,最后把心一橫,直攥了攥拳頭道:“孫兒是想,反正祖母喜歡她,就讓她先在祖母身邊做個伴,往后,往后等她大些,孫兒就,就…”
老太妃上下打量了廣南王世子良久,才開口問道:“祖母聽你這意思,是給自己選好王妃了?”只這話語間,面色卻變得凝重端肅起來。
廣南王世子瞧見祖母逐漸鐵青的臉色,連忙滿臉通紅地解釋道:“不是不是,孫兒知道,她那身世,做王妃是必定不行的。孫兒只想求老祖宗可憐可憐她,孫兒納了她便是。”
廣南王太妃只氣得笑了,卻問道:“你可知咱們府上鐵律,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
廣南王世子面上血紅不散,只囁喻道:“孫兒知道,孫兒也不是想納妾,就是見不得那丫頭,好好一個姑娘家,去給人治病。”
廣南王太妃半晌沒言語,只轉過頭看著窗外不說話。
廣南王世子見狀就急了,忙跪在老太妃膝前道:“老祖宗別生氣,孫兒也是無法了,思來想去,就這一個法子能護住她…”
廣南王太妃聽了,突然轉過頭打斷他道:“你問過她了,她也愿意?”
“沒有沒有,這樣的事情,她一個小姑娘知道什么,咱們只管給她安排了便是。再說她那身份地步兒,進了咱們府上,那還不是求都求不來的…”廣南王世子慌亂道。
“住嘴,祖母只道你出門歷練了這一年,長大了,沒成想,竟是活回去了。此事休要再提,回去自去找你父親領鞭子!廣南王府如今鮮花著錦,行事更應慎之又慎。你如此做派,怎對得起吳家列祖列宗?”廣南王太妃言語之間,竟是從未有過之嚴厲。
廣南王世子素來知道祖母嚴厲,卻從未見她發怒,這一下,直被祖母突然盛怒的氣勢,嚇得有些不敢動,只吶吶道:“老祖宗別動怒,孫兒,孫兒只是…”
廣南王太妃轉過頭,對著窗外看了許久,又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才緩緩問道:“你細說說,六哥兒那毒,怎么會是念丫頭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