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輕車簡從,進了巴格達。
很顯然不是單刀赴會的戲碼,實際上大遼方面是很想擺個大場面,一來給趙桓面子,二來也展示一下他們的威風氣象。
同時安全的考慮,也非常緊要,萬一出了點差錯,那樂子可就大了。
趙桓倒是有自己的想法,首先他是不會給遼國臉的,這不是意氣之爭,而是地位,尊嚴!
幾萬將士遠離故土,老親家岳飛辛苦作戰,沒有理由承認遼國主人的地位,趙桓可不是過來做客的,他是正兒八經巡視疆土。
這是必須要讓遼國上下明白的。
其次安全的問題,弄一大堆兵馬護衛,倒真的不一定多安全。趙桓輕車簡從,速度夠快。再加上納惜、圖瓦,好多大宋培養出了的文官,掌控了遼國的地方行政,趙桓走這一趟,不會比國內威脅太多。
至于什么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那都是不納入考慮范疇的。畢竟連語言都不通,還考察什么啊!
可誰能料到,就是這么無心插柳的一件事,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趙桓進城的第二天,開始召見本地賢達。
出乎預料,那個大胡子又來了,而且貌似他還挺有身份的,許多歐洲來的學者,都主動讓位給他。
這個大胡子叫哈克,他有個老師,是很有名的哲學家,神學家,叫阿伯拉爾。他還替另一個大人物阿諾德服務,這位阿諾德主張精神和物質財富不兼容,他希望羅馬的教皇放棄世俗權力…
哈克在學問上有師承,背后又有一股強大的改革勢力…怎么形容他呢?大約就是大宋的楊時張九成,擁有影響朝政能力的江南大儒。
他很容易脫穎而出,得到了見趙桓的機會,然后他就傻了。
朱熹負責接待所有的代表,向他們交代面君禮儀,然后去見趙官家。
哈克蒙了,他這個人記憶力極好的,就算是不好,坐了一路馬車,也不可能這么快就忘了。他一直以為朱熹就是個商隊的普通人,不可能是什么大人物,畢竟排場擺在那里。
不過哈克還是很在乎這段搭便車的經歷,他聽到大宋的人親口說皇帝是個普通人…這就很震撼了。
大宋的人具有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思想,傲視君王,是個真正的自由人…或許這就是大宋強盛的奧秘吧!
哈克覺得自己離著真相不遠了,他大老遠跑來,不就是想弄清楚大宋的真相嗎!任何做學問的人,都有種朝聞道,夕可死的勁頭兒。
可是當朱熹出現在哈克面前,這位羅馬大儒傻眼了,那個說天子是普通人的,沒準是這個年輕人的上官。
一個大官瞧不起大宋天子,難道說大宋是虛君實相,權臣擋道?
要是這樣的話,該怎么闡釋大宋的強盛?是專業強悍的文官力量?可以不用在乎皇帝是誰?
多先進的體系啊!
從個人到體制,真不愧是西方大儒,腦筋轉得就是快。
只不過當哈克隨著眾人進來,發現趙桓穿著寬大的道袍,坐在中間的時候,他又不好了…
那,那個人就是大宋天子?
他搭了大宋天子的便車?
又或者,這就是個商人,冒充皇帝陛下?
哈克完全凌亂了,還怎么解釋啊?
快救我!
趙桓笑容可掬,“朕從大宋過來,萬里迢迢,的確不容易。該說點什么呢?就說說朕自己吧…大宋的天子,到底是什么人?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個普通人。”
趙桓緩緩踱步,留給通譯翻譯的時間。
哈克的心臟還算強大,腦筋也夠強悍,總算是沒有當場過去…可是趙桓的話讓他又陷入了糾結。
自己這些年的所思所想,包括老師的教導,讓他認為君主應該是強悍,狡詐,兇殘,不可捉摸…總而言之,就不是個正常人!
這倒也符合歐羅巴君主的習慣,他們不斷往頭上戴光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與眾不同。
可是這位大宋天子,直接告訴所有人,他就是個普通人,可是普通人如何能擁有一個龐大的國家?
又怎么治理天下?
不可能的,他的話不可信!
這位一定在撒謊!
哈克皺著眉頭,對趙桓保持強烈的懷疑。
“朕說自己是普通人,并非自謙…論耕田朕不如老農,論航海朕不如水手,論養馬,朕也不如牧民。拋開天子身份,朕未必有本事過得很好。”
“朕這個皇帝還有個稱呼,叫做圣人,我們的先賢說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一個天子,一國之主,若是把自己放在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位置上,如何能體察百姓之心?不知道民生艱難,又如何治國安民?”
“朕說到這里,倒是想詢問一下,你們心中的民是什么?你們的國度,可也有百姓?”
翻譯把問題告訴所有人,足足沉默了三分鐘,哈克突然站起來了。
他先是深深一躬,而后道:“君主擁有無上權柄,這是上帝授予的權力。那些愚蠢的農夫,他們什么都不懂,了解他們的想法,根本沒有用處!”
趙桓笑容依舊,對他的冒犯渾然不在意。
“說是上帝授予,到底還是把自己放在了上帝的位置上。姑且就有個全知全能,至高無上的上帝…這個上帝又怎么會把心思放在羔羊螻蟻身上?他要從羔羊螻蟻身上得到什么?他有所求,還是無所不能嗎?他無所求,又怎么會在乎普通人?”
通譯講趙桓的意思告訴哈克,頓時,哈克就皺起了眉頭,比剛剛還深了幾倍。
“上帝不需要什么,上帝,上帝只會賜福給信徒!”
“上帝既然如此,那上帝授權的教士,君主,為什么不能像上帝一樣,疼惜呵護治下的子民?為什么又把普通人視作愚蠢無知的?”
趙桓再一次的質問,讓這位西夷大儒陷入了空白…這,這要怎么解釋?
還不等他想明白,趙桓已經轉向了其他人,“朕不想否認神明的存在,但說到底,目之所及,看到的都是普通人,生老病死,柴米油鹽。這些才是根本,至于其余的,應該放在次要的位置上。”
“再有就是一個人籍的問題…究竟誰算是人,這一個問題,決定了如何看待世界,如何制定策略。”
“這個人籍的問題,在東方也有很多爭論,也在不斷發展…我們曾經區分出士農工商,承認奴仆,還輕視女人。大約只有男人,尤其是做官的,才算是真正的人,也就是士大夫,其他的人都要打些折扣。”
“不過如今大宋做出了許多調整,徹底廢除奴仆,在授田的時候,給予普通女子財產權,鼓勵受教育,提供為官的機會…總而言之,在大宋的視角下,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從事的行業如何,財富如何,地位如何…在人格尊嚴上,都是一樣的人。包括皇帝,也不例外!”
趙桓的這一番話,洋洋灑灑。作為趙官家來到海外的第一篇宣言,帶來的影響堪稱青史級別的,甚至趙桓都有些始料未及。
東西方的想法,有什么根本的差異嗎?
比如東方也講華夷之辯,貌似很看不起蠻夷…這話是沒錯,但是東方人想的是和蠻夷和平共處,只要不來搗亂就是了。
而且蠻夷能主動歸化,心向上國,還能得到豐厚的獎賞。
可是在西方這里,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們也有區分人群的方式,是否皈依上帝!當然,不皈依的,自然是該死的。可皈依了也未必就萬事大吉,還要區分三六九等,然后根據靈活的道德底線,決定是不是開除你的人籍!
從上到下,就是一個兇殘的斗獸場…所以想要站在最頂端,自然要像狐貍一樣狡猾,雄獅一般兇猛,毒蛇一般狠辣。
“錯了,全都錯了!”
哈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睡覺。
他苦思冥想,終于在第三次日出的時候,他仰望著朝陽,心有所感,疲憊的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他發自肺腑感悟道:“原來大宋皇帝陛下,才是天下唯一的太陽!”
大宋之所以偉大,不是人的強悍獨立,也不是什么體制,而是一種理想,一種把每個人都當成人的悲憫!
這是和西方完全不同的文明邏輯。
從衍圣公講學,到燕王現身說法,再到趙官家親自駕臨…一股排山倒海的勢頭,已經形成,勢不可擋!
“我愿意充當前鋒,打入羅馬,把可憐的人們拯救出來!”哈克懇切請求,在他的身后,還有許許多多熱血奔涌的西方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