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趙桓一身寬松的道袍,甩著大袖子,飄然而至。
當了十多年天子之后,趙桓是越來越不講究了,他厭倦了繁瑣的朝服,除了正式大朝,或者重大典禮,他基本上都是穿些寬松的棉布道袍,只圖舒坦。
朝中大臣也管不了他,倒是民間很多人私下議論,果然是趙佶的兒子,這爺倆一個癖好,不出意外,趙桓也繼承了道君皇帝的光榮稱號。
不過真正的近臣都明白,趙桓隨意的穿戴,其實是釋放一個信號,就是皇帝沒有那么尊貴,屬于一種親民之舉。
尤其是在召見朝臣的時候,穿的隨意,言語也就可以隨意一些,哪怕說得過了,也不用害怕。
咱道君皇帝是很有心胸的。
這和初登大位時候,謹小慎微,處處端著,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心態了。
“陳康伯,你執掌丁口田畝,又有同平章事銜,位同宰相,舉足輕重,你現在彈劾同為戶部尚書的王次翁,不管真假,你們二人不光不能共存于戶部,只怕都沒法并立朝堂。朕注定要失去一位重臣,朝堂注定要動蕩一段時間,朕心里可不好受啊!”
趙桓坐在龍椅上,上身前傾,雙手交叉,仿佛雜亂的內心。
陳康伯直豎豎跪在面前,他沉聲道:“官家所言極是,臣承蒙皇恩,執掌戶部。正因為如此,才不能縱容奸佞,為禍朝堂,臣生死事小,這個小人,臣必須鏟除!”
他伸手怒指王次翁。
王次翁由于沒有同平章事銜,所以比陳康伯矮了半頭,但是他也執掌戶部一半的工作,諸如商稅,關稅,預算,這些都在他的手里,論起權柄,一點也不小、
而且隨著商稅越來越多,王次翁的影響力甚至有超越陳康伯的趨勢。
“官家,臣出身州縣,一路高升,承蒙官家恩典,才能成為一部尚書,為國理財,臣不敢說殫精竭慮,卻也是小心翼翼,唯恐有半點差錯。臣深知一世清名的重要,陳尚書污蔑臣為小人,若是不能證明清白,臣又有何面目留在朝堂?臣,臣請官家做主啊!”
王次翁說完,匍匐地上,泣不成聲,委屈的和孩子一般。
趙桓深深吸口氣,王次翁說得沒錯,他是地方官出身,在抗金過程中,由于輸送錢糧有功,高升一路轉運使,后來調入京城,侍郎,尚書,一路走來,成為朝廷重臣,屬于典型的循吏。
他能升任戶部尚書,還有趙鼎等人,打算牽制陳康伯的意思,畢竟快兩萬萬緡的歲入,不可能讓一個人說了算。
趙桓想拆分六部,也和政事堂的想法不謀而合,只不過官家走得更遠罷了。
“王次翁,你讓朕做主,陳尚書也讓朕鏟除宵小,到底誰說的有理,還要看證據啊!”
王次翁點頭,“官家,臣明白,今天臣就在這里,和陳尚書當面對質,沒有個結果,臣絕不罷休!”
王次翁一扭頭,冷冷道:“陳康伯,你放馬過來吧!”
陳康伯微微冷哼,稍微沉吟,便問道:“去歲修皇宮大殿,從海外進了一批木材,花費了一百五十萬緡,可有此事?”
王次翁立刻道:“確有此事,只不過這可不光是木材,還有五十艘大船的開支!二百根大料,五十艘大船,還有其余金沙等物,一百五十萬緡,可不貴啊!”
陳康伯呵呵一笑,“是不貴,可你為什么沒有租用商船,非要堅持戶部自造?”
王次翁頓時連連搖頭,“陳尚書,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這些年海外商貿往來這么多,戶部需要采買的東西也多,如果每次都要租用船只,開銷也太大了吧?”
“所以你就自造船只了?”
“沒錯!”
“那為何戶部的名下,只剩下二十艘了?足足有三十艘不翼而飛?”
王次翁一聽這話,更是放聲大笑,絲毫不在乎,他甚至都不搭理陳康伯了,而是扭頭看向趙桓,“官家,這事情臣已經上呈政事堂,想必政事堂已經告訴官家了。”
趙桓點頭,“確實如此,戶部督造的這批船質量不合格,經不起風浪。提舉船廠的官吏已經發配西域。航路上遭遇風浪,也情有可原。”
聽官家幫自己說話,王次翁立刻磕頭,“臣還是難辭其咎,說到底是第一次督造船只,缺少經驗。臣愿意受罰,從此之后,必定吸取教訓,再也不會出現差錯了。”
趙桓看了看陳康伯,又道:“損失幾十艘船只,的確是個大事,可國家這么大,總不免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事情。既然不是王尚書有意為之,就不會直接定他的罪…一國尚書,朕之手足,總不能破了皮,就砍掉一根指頭吧?”
陳康伯繃著臉道:“官家愛護臣下,臣以為是情理之中。辦事出了差錯,也是難免。可臣想問官家,如果這些船只并沒有損失在海上,又該怎么說?”
一瞬間,趙桓的眉頭緊皺,顯然有些意外。
而在另一邊,王次翁的臉色驟變,不過只是一閃,他就恢復了正常,反而哂笑道:“陳尚書,那可是十丈以上的大船,因為遭逢狂風巨浪,損失在了海上。你想說我貪污了這些船只嗎?”
“沒錯!”陳康伯冷笑道:“你就是貪污了這些船只!”
“我,我貪污船只,我能藏在哪里?”王次翁反詰道:“你這話簡直跟笑話一樣,三歲孩子都不信!”
陳康伯依舊鎮定,哂笑道:“這么多的大船,放在大宋,固然不行,可放在外面,就不好說了…比如倭國!”
“倭國!”
王次翁大驚失色,幾乎站起。
他慌忙沖著趙桓磕頭,涕泗橫流。
“官家,冤枉,天大的冤枉!臣是大宋臣子,如何能自甘墮落,勾結倭國啊?陳康伯分明是誣陷臣,請官家給臣做主啊!”
此刻的趙桓倒是不慌不忙了,他斜靠在龍椅上,眉頭微皺。
“陳康伯,你說這些船去了倭國,王尚書何以要把船只送去倭國,他有什么動機,你又有什么證據?”
陳康伯挺直腰背,朗聲道:“回官家的話…王次翁打倭國的主意,自然是倭國的銀山!”
趙桓眉頭挑了挑,似有所悟,竟然下意識點頭。王次翁卻是嚇壞了,“官家,臣,臣冤枉啊!”
趙桓一擺手,“不用著急,朕先聽完陳卿的說法。”
王次翁的心不斷下墜,他只能伏在地上,臉色愈發蒼白,嘴唇甚至不自覺顫抖起來。
如此隱秘的事情,陳康伯怎么可能知道?
這家伙不聲不響,又怎么抓到了他的把柄?
多半只是捕風捉影,沒什么了不起的!
王次翁不斷安慰自己,可陳康伯卻是沒有半點放過他的意思。
“官家,臣這里有一封胡士將的札子,請官家過目!”
胡士將!
聽到了這個名字,王次翁肩膀聳動,從鼻尖兒流下了一滴冷汗。
壞事了!
趙桓伸手,接過了札子,但是卻沒有看,而是隨意壓在了手掌之下。
“陳康伯,如今高麗和倭國的情形如何?又怎么有了斂財之機?”
陳康伯忙道:“回官家的話,臣雖然執掌戶部,對于戰事也是有所了解的…自從胡士將去了高麗之后,就發動高麗兵馬,攻擊對馬島,雙方戰事不斷,一直到了現在。”
高麗和倭國的事情,不是三句兩句能說明白的。按理說這二者都算是大宋的屬國,在抗金的時候,也都出過力氣。彼此攻伐,會不會影響大宋的形象,讓人覺得大宋家教不嚴呢?
其實也沒有這么多擔心,畢竟在東北亞這塊,就剩這么兩個看起來還像國家的屬國了。
胡士將接了高麗行臺之后,就發兵討伐對馬島。
理由也很充分,此前倭國以對馬島為跳板,登陸高麗南部,霸占了一些土地,不愿意離開。
現在為了高麗的安全,拿回對馬島的掌控權,自然是情理之中了。
胡士將開啟戰端,對于高麗來說,絕對是個好事,首先他們和倭國千年仇恨,彼此恨不得屠光了對方。
再有高麗的日子著實艱難,都活不下去了…跟倭國打仗,至少能吃一口軍糧,不至于餓肚子。
僥幸還能搶點什么,發一筆小財,如何不愿意!
大宋這邊,竟然也是愿意的,尤其是已經移民過去的漢人,他們更是盼著消耗高麗的壯丁,把地盤讓出來給大宋移民。
因此光是閩商就給胡士將提供了三百萬緡貸款,還提供了上百萬石糧食。
甚至有十幾家閩商聯合發話,打!打下去!
只要多打一天,就多給一萬貫。
胡士將面對這個局面,更是樂得下手,畢竟一個文官想弄點軍功還不容易呢!
大宋這邊斗志昂揚,一心求戰。
可轉到倭國這邊,情況就有點微妙了。
首先倭國在抗金這塊,是出了力氣的,至少表現比高麗好。
論功行賞,不說把高麗給他們,也不該發兵討伐啊!
大宋這件事情上,愧對屬國。
你不仁,我不義。
倭國上下,就出現了強烈的反對大宋的聲音。
其實也是他們自作多情,真正出兵幫助大宋作戰的只是平氏,更準確說,是平忠正。
靠著上國的青睞,平忠正返回倭國之后,開始推行新政。
他的第一項政令,就是廢刀令!
平忠正認為倭國的混亂,源于武士集團做大,形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他的設想是廢除武士特權,重新招募士兵,建立起一支屬于他的強兵。
然后以這一支兵馬統一倭國,到時候是自己做倭國之主,還是當實際控制朝政的權臣,都看上國的意思。
反正他已經是大宋的東瀛都護了。
平忠正開始推行新政之后,立刻就遇到了劇烈的反彈。
令人訝異的是居然不是那些武士率先反對,而是普通的底層人。
沒錯,就是那些見到武士,要讓道施禮,稍有不敬,就會被打殺的倭國普通人。
倭國人的奇葩之處,自然不必多說。就拿那些名貴的武士刀來說,為了表明刀鋒銳利,在鑄造好之后,甚至會用活人試刀。
給貴族服務的鑄刀世家會上街隨意找一個“幸運兒”,然后拿他實驗刀鋒如何…有時候為了實驗一口刀,要死的人超過十個。
只有這種染血的寶刀,才能配得上貴族的身份。
尤其令人發指的是,居然有這種鑄刀世家存在,代代傳承,把工匠技能都點滿了。
不得不說,真是活久見了。
按照道理講,頒布廢刀令,取消武士特權,底層百姓該極力擁護才對。
奈何這是倭國啊!
倭國的常識就是沒有常識!
底層人聽說廢刀之后,很多人居然去哭求平忠正,不要廢刀,不要廢掉武士。
他們的理由也很奇葩,如果廢除了武士,沒人打仗,就需要他們上戰場。
普通人不想承受戰爭的殘酷,所以他們寧愿忍受武士的壓榨盤剝。
第一道政令就碰壁了。
平忠正實在是接受不了…頒布廢刀令,廢除武士集團,那是為了天下太平,為了不受壓榨。
即便日后還有戰爭,也會比現在每天打仗要好!
而且你們就不想挺直腰桿,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嗎?
為了尊嚴和地位,投身軍伍,報效國家,這不是很正常嗎?
平忠正在大宋的這些年,見了太多舍生忘死的英雄,從牟駝崗到燕山府,到處都有殉國將士的豐碑。
在倭國,為什么就不行?
很不幸,不是每個人都配擁有尊嚴。
廢刀令推動不下去,底層百姓動員不起來,原本追隨在平忠正身邊的勢力也相繼瓦解,除了一個空頭的東瀛都護,什么都沒有了。
沒持續多久,平忠正就在憂憤之中,染病死去。
殘酷的事實證明,在倭國推動變革,甚至比高麗還要艱難。鄭知常好歹是弄得天下大亂,才丟了性命。
而平忠正連第一步都沒有走出去,就直接掛了。
還能說什么?
失去代理人之后,來自高麗的攻勢越來越兇猛,倭國這邊壓力也越來越大。
“官家,根據臣的消息,倭國給王次翁送了厚禮,希望他幫忙周旋,除此之外,還給他派遣了一百名武士。身為朝臣,豢養這么多倭國武士,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陳康伯毫不客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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