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怎么說話,姐姐專心致志地開著車,張向北頭靠在椅背上,似乎是睡著了,又瞇縫著眼,很注意地觀察著姐姐的舉動。
道路邊上的路牌顯示,離神戶越來越近的時候,姐姐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不再像是在松坂那么輕松,她雖然還是保持著和剛上路時一樣的姿勢,但雙眉微蹙,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張向北看著有些心疼,不用問,他也知道,這眼前越來越近的城市,不是姐姐喜歡的城市,在這個城市,有她想著要逃離的東西,而不是急切地想要迫近的東西。
姐姐把車開到了酒店門口,下車,陪著張向北去酒店的前臺,她已經在這里替張向北訂了房間,張向北在辦著入住手續的時候,姐姐站在一旁,有些焦躁不安,她抬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又朝四周張望著,眼睛里是空洞的。
辦完了手續,兩個人朝電梯那邊走,走出段路,姐姐站住了,張向北也停了下來,看著她,兩個人沉默地注視著對方,姐姐微微晃了一下腦袋,說:
“就送你到這里吧,明天上午七點,我來接你。”
張向北說好。
姐姐轉身,急匆匆地往外面走,張向北目送著她,站在那里站了一會,沒有繼續往電梯走,而是跟著姐姐往大門口走。
姐姐走得很快,等張向北走到門口,她已經上車開走了。
張向北站在那里,嘆了口氣。
張向北在大堂的沙發上坐下,看著眼前的陌生的男女走過來走過去,這個城市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在這個城市唯一認識的人就是姐姐,但其實,他對姐姐也是陌生的,他甚至連這個時候,姐姐開著車,會在這城市的東南西北,會在哪條街道上行使也不知道。
更不知道,姐姐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張向北拿起手機,打給了老橋,和他說,我們從松坂回來了,剛到酒店,姐姐已經走了。
“怎么樣,哥們?”
老橋壓低聲音問,他這個時候,應該在單位上班,張向北甚至想象得出來,他在他的格子間里,彎著腰,低下頭輕聲打電話的樣子。
“很好吃,松坂牛名不虛傳,爽得一塌糊涂啊!”張向北說。
老橋輕輕地笑著,張向北說:“謝謝你,老橋。”
“謝我什么,姐姐帶你去的,你應該謝謝姐姐。”老橋說。
“我已經謝過了。”張向北笑道,“姐姐也是應你的要求啊。”
“我可沒有要求,我自己想去,姐姐也不會帶我去。”老橋說,“是她自己的主意,說是要讓你見識見識日本最好的牛肉。”
張向北愣了一下,說:“好吧,你繼續上班吧,對了,明天你不用到車站來接我,別請假了,我阿姨會來接我,等你下班,我們一起吃晚飯。”
“好好,知道了,哥們。”老橋說著就把電話給掛了。
張向北想著,是不是部長板著臉,正朝著他的格子間走過來啊?張向北忍不住笑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張向北六點鐘就讓毛玲拷,起來洗漱,接著去樓下吃早餐,準備去樓下的時候還想了一下,要不要等姐姐來一起吃,也不知道姐姐有沒有吃早餐,最后決定,還是自己先去吃,要是姐姐沒吃,大不了陪她再吃一次。
張向北收拾好雙肩包,下了樓,去中央批發市場看過神戶牛的拍賣之后,張向北就不回來了,直接奔火車站坐車去東京。
在二樓吃完早餐,張向北下去大堂,辦完退房手續,才六點四十,張向北坐在大堂里等姐姐。
六點五十的時候,張向北看到姐姐從門外進來,姐姐今天穿著黑色的一步裙,上面是白襯衫,外面套一件灰色的西裝,看上去很精神,和張向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穿著居家的便服,和昨天穿著T恤和牛仔褲,又是另外的一種風格,很是颯爽。
張向北起來迎了過去,姐姐看到他笑笑,還是那樣溫和的笑,張向北問她早餐有沒有吃,姐姐說已經吃了,我怕來不及,給你帶了路上吃。
張向北笑道:“我也已經吃了。”
“好吧,那就給你當中飯。”姐姐舉了舉手里的牛津布的飯包說。
張向北說好。
兩個人出去,上了姐姐的車,在路上,姐姐和張向北說,到中央批發市場,邊上要是有人,你就不要說話,那里不允許外面人進入。
張向北說好,心想,這牛肉拍賣,又不是什么機密,有什么好保密的,但沒辦法,日本人的思路,有時候就是這么清奇,像是在東京的紅燈區,你要是白人,太明顯的外國人,還就是不讓你進去,他們大概覺得,紅燈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讓你看到,你就不知道了。
姐姐開著車往郊外走,張向北心想,這中央批發市場,大概和杭城的農都一樣,建在郊外,每天上午,這里就會車水馬龍,停滿了運菜和各地來采購的車輛。
拍賣的場景,大概也和自己去過的,臺北農產運銷公司一樣,臺灣人不是什么都喜歡學日本人嗎,臺北農產運銷公司的蔬菜拍賣,說不定就是從日本學過去的。
張向北想象中的車水馬龍,一派忙亂的景象一直沒有出現,汽車駛進了一片工業區,最后轉進了一家工廠的院子里,姐姐和張向北說:
“到了。”
張向北朝前后看看,這里冷冷清清的,哪里像是什么中央批發市場,問姐姐,姐姐和他說,這里是屠宰場,也是中央批發市場,神戶和牛的拍賣也在這里。
張向北這才明白,原來所謂的中央批發市場,只是專門的和牛批發市場。
姐姐把車停在一幢大樓前面,兩個人下了車,姐姐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又從尾箱里拿出兩件羽絨衣,給了張向北一件,還有一件自己搭在手里。
姐姐領著張向北,走到了后面一幢廠房前面,張向北看出來,這里應該是個冷鏈車間,果然,走到門口,姐姐讓張向北把羽絨衣穿起來,推開一扇門,門里有保全值守,看到姐姐,和她打著招呼,姐姐和保全說了幾句什么,保全看了看張向北,點點頭。
姐姐在一本本子上簽了字,蓋了自己的私章,就帶著張向北混進去了。
“你和他說什么了?”走在走廊里,張向北問。
“我和他說,你是我帶的實習生。”姐姐笑著和張向北說。
走廊盡頭的這扇門,門上掛著厚重的毛氈,掀開毛氈進去,張向北就被眼前的情景刺激了,他看到大概兩百多平方的房子里,一排排整齊地掛著幾十頭牛。
這些牛已經破了膛,去了內臟,剝去了牛皮,牛頭和牛尾巴也不見了,兩只后蹄,分別掛在兩只鐵鉤上,鐵鉤上面是軌道,可以帶著這些倒立著的無頭的牛走。
張向北看著這些牛,能看到是猩紅的肉,和表皮覆蓋著的一層白色的厚厚的牛脂,姐姐和張向北說:
“像這樣屠宰好的牛,就叫枝肉。”
一排排的枝肉之間,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來回走動著,姐姐湊近張向北的耳邊和他說,這些人就是評委,那邊還有更大的一間冷庫,里面會有幾百頭屠宰好的牛,經過評委評定,A4以上的,才會被移到這里,這是給我們這些準備競拍的人看的。
有人走過來,遞給了姐姐兩張紙,上面是今天第一場要拍的和牛清單,張向北看了看序號,一共有六十二頭,姐姐和張向北說,十點半還會有第二場,還有三十幾頭,要是第一場沒有拍夠,馬上可以申請參加第二場。
姐姐今天要拍五頭和牛,是歐洲的客戶已經下了訂單訂的,姐姐把清單夾到了文件夾里,手里拿著筆,領著張向北一頭頭看過去,她低頭看看清單,抬頭看看枝肉,不時就在清單上做著記號,做過記號的這些,都是她的侯選牛。
一頭頭掛著的牛身上,印著一個個野雛菊的藍色徽章,野雛菊是兵庫縣的縣花,還有藍色的“A5”或“A4”的印章,這是評委評定的等級,每頭牛身上,還貼著一張不干膠,上面打印著這頭牛的身份編碼、它的母親以及養殖戶的信息等等。
他們轉了兩圈,姐姐心里都有底了,兩個人走出冷庫,去了隔壁,準備開始拍賣。
這一批六十二頭神戶和牛的拍賣會,半個小時之后開始。
張向北見過殺豬,但沒有見過怎么殺牛,那么大的家伙,還有一股的牛勁,殺起來一定會很麻煩。
只是,豬會聲嘶力竭地哀嚎,不知道牛會不會,有書上說,牛被殺的時候會流眼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張向北心里有些好奇,問姐姐:
“能不能去看看怎么殺牛?”
姐姐搖了搖頭說不行,“屠宰現場,連我都沒有進去過,這是屠宰場的重地,一律不允許外人進入。”
“是不是怕場面太血腥了?”張向北問。
“不是,是怕嚇到了牛。”姐姐說。
張向北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死都快要死了,還怕嚇到它?
姐姐認真地說:“牛要是受到驚嚇,就會影響它的肉質,這里殺牛,牛都是安樂死的,雖然這樣,每天有專門的飼養員陪著它們,安慰它們,但它們其實還是知道,自己要死了,這個時候,要是再看到陌生人,很容易被驚到。”
好吧,你們對,畢竟你們是一個,哪怕是一個飯團,也要反復捯飭,然后鄭重其事一本正經地登場的民族,也畢竟你們吃了太多的和牛,大概比我更理解它們。
張向北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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