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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 紙上的溫度,眼里的景色

熊貓書庫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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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晨和劉立桿出去了一個多星期,拿下了八個項目,這八個項目,可以納入到劉立桿的“古鎮人家”和“平原人家”系列里。

  兩個人坐在張晨的辦公室里,劉立桿說:“可以了,現在整個浙江只剩下,往紹興、寧波、舟山和臺州這一路過去。”

  張晨看了看劉立桿,還沒有說話,劉立桿馬上說:“好了,把張教授的旗幟收起來,這一路我自己去,放過你。”

  張晨松了口氣,趕緊拱手說:“謝不殺之恩。”

  劉立桿大笑,他說:“我放過你是我掐指一算,要是你這里的設計方案再不出來,時間就來不及了,前面的這些項目,我準備明年一過完年就開工。”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初,離過年滿打滿算還有兩個月,張晨這里方案出來,還要出正式的設計圖紙,然后辦理報建手續,能在年底前把所有手續全部完成,已經是神速。

  不過,劉立桿心里很篤定,有些地方,要是來不及的話,他可以邊建邊報,這種小項目,只要關系到位,很多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劉立桿一個人開著車又出發了,張晨辦公室里終于清靜了下來,他開始攤開紙筆進行設計,雖然在電腦里,用繪圖軟件設計的速度會更快,但張晨還是習慣了用手畫,他覺得筆和紙接觸的時候,不斷地就會有新的靈感出來。

  面對著紙筆的時候,人更多的時候是感性的,設計出來的東西會有溫度,而面對屏幕的時候,更多會是理性,張晨看著激光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圖片,總有一種冷峻的感覺。

  這樣的設計,或許會很炫目,適合發在朋友圈,適合網紅打卡,但卻是不合適的,張晨覺得民宿的設計一定要有溫度,要讓人感覺到溫暖,入住了一家,就想著去住第二家,幾家“人家”的民宿住下來,就會對這個品牌產生一種依賴。

  房子可以住可以看,可以點綴在風景里,但最終還是給人住的,也只有住得舒服的人,才會為你買單,一次又一次地買單,那些看的人,是從來不買單的。

  譚淑珍和小芳,每次來的時候,看到張晨都趴在會議桌那里畫畫,聚精會神的,兩個人都笑了,小芳罵道:

  “有沒有這樣的,把人當包身工一樣用。”

  她轉身和譚淑珍說:“你賠我,你賠我。”

  譚淑珍說好好,“說吧,你想吃什么,或者要什么?”

  譚淑珍和小芳坐在那邊打鬧的時候,張晨幾乎沒有聽到,還是專心致志地畫著畫,譚淑珍朝他努努嘴,和小芳說:

  “看到沒有,你們家的當包身工還樂在其中,是不是你要為有人提供這樣的機會買單啊?”

  “去!”小芳啐了一聲,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張晨轉過頭來看看她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轉回頭去,又繼續自己手里的畫筆。

  張晨的出手很快,整個人投入進去之后,有種一發不可收拾的味道,看樣子自己還沒有退化,感覺還在,手藝還在,敏感度也還在,他對自己頗有一些得意。

  劉立桿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張晨已經把他去現場看過的那二十幾個項目的設計方案的初稿拿了出來,劉立桿每天都給他打電話,說自己又拿下了哪里哪里,這些項目,在張晨沒去現場看過之后,他是不會動手的,也沒有靈感。

  劉立桿說不急,反正這些都要放在后面,前面那些先做,要是幾十個項目一下子全鋪開,他媽的我就變成一條狗,也跑不過來。

  劉立桿不急,張晨也不急,那些項目,就先不去管他,等明年再說。

  二十幾個項目的設計稿,攤開來,連會議桌都放不下,張晨就把它們在地上一張一張攤開,然后他繞著周圍一圈走著看著,這情景讓他想起了老居,想起了在當初在老居工作室樓上,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淝水之戰》的情景。

  老居現在已經是世界知名的藝術家,在國外的時間,遠遠地超過了他在國內的時間,每次給張晨打電話的時候,老居不是在紐約,就是在巴黎、倫敦或米蘭,老居后來又創作了《敦刻爾克》、《諾曼底》、《泰坦之戰》和《布匿戰爭》等等,都引起了廣泛的反響。

  張晨繞著自己的這些作品走,應該說,這里面每一件作品單獨拿出來,張晨自己都很滿意,絲毫也不會比安藤忠雄、隈研吾等人的遜色,這些日本的建筑大師,就像日本的所有產品一樣,精細,簡潔,讓人過目不忘。

  但同時,也有太注重于外部的細節處理和炫目,而犧牲建筑本身的很多功能性為代價,謹毛失貌,為了個性而個性,到最后其實是消滅了自己的個性,當很多人都這樣做的時候,就變成了新的八股。

  國內現在的設計師,也基本在學走這一路,他們忘記了所有的建筑,都應該是土特產,靠學是學不來的。

  張晨在設計這一系列的作品時,和他們走了不同的路,他們偏向于讓建筑從周圍的環境中“跳”出來,很醒目,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氣勢,為了配合這種“跳”,還需要在周圍增加很多的人造景觀,和周圍環境不搭的景觀。

  張晨決定把這些建筑,都“藏”起來,藏到周圍的環境里,遠遠地看起來,乍一看到不起眼,但走到近旁,走進它的里面的時候,才會發覺它的細致和精妙,在里面活動的時候,感覺就像一張很松軟的沙發,讓你陷在里面就不想起來。

  張晨要創造出一系列可以“細品”的設計。

  張晨的這個想法,是在他翻閱了大量的中國古代山水畫的時候,慢慢形成的。

  在那些山水畫里,鋪滿畫面的都是山壑、飛瀑、溪澗、松林、漫天飛舞的雪天雪地,人在畫里都是小小的一枚,看上去有些可憐,但當你用放大鏡看畫中的人物時,會發現他們的姿態是那樣從容和悠閑,面相是那樣的灑脫,這很讓人動容。

  張晨認為在建筑設計中,首先要找到建筑的魂,然后才可以去尋找建筑的貌。

  在這一系列的設計中,張晨找到的魂就是“藏”,而不是“跳”。

  不留痕跡地“藏”,就像一只蟬,藏在夏天濃密的樹葉間,把建筑“藏”在周圍的環境里,人“藏”在建筑里,并且很安逸于這種“藏”。

  張晨覺得,一幢人不想在里面久待的房子,你就是再漂亮,也是沒有靈魂的。

  張晨雙手抱膝站在那里,呆呆地盯著面前的這些設計稿看,他隱隱地感覺好像還缺少什么,不是設計上的,又好像是設計上的,具體是什么,張晨不知道。

  張晨走到窗前,盯著外面看了一會,他看到下面江南運河無聲地流著,環城路上的人車也無聲地移動著,就像默片,從這里只能看到他們的頭頂,這么多人里,就是沒有一個人會抬頭看看,不過,就是他抬頭看了,他可以看到藍天和白云,就是看不到樓上有人在看著他。

  張晨幾乎每天都會看到下面的這條運河,運河好像是日日相同,但驀然回首的時候,才會發覺它已經變化了很多,這種變化,大概就是時間吧。

  運河的水變得越來越清,但運河上的船,已經越來越少,很多船已經不能在江南運河里通行,不光江南運河,所有的運河,甚至所有的河里都不見了它們的蹤影。

  有些是政策性的限制,有些是它們自己,自動就消失了,比如以前經常能見到的運糞的船,船艙里裝滿了糞,船沒到,臭味早就已經飄過來,船過去了,臭味還久久地彌留在空氣里,真是一路招搖啊。

  他看到對面“錦繡江南”的寫字樓里,大家都在明晃的燈光里忙忙碌碌的,每一家公司,就像一個家庭、一個人,都有外人不知道的悲歡離合、聚聚散散,老倪曾經在這里,現在不在了,那個黃總曾經在這里,現在也消失了。

  瞿天琳曾經在這里,但是現在,瞿天琳每天都在下沙廠里,這里現在是由小安在負責了。

  每家公司也和人一樣,有氣數,氣長的現在還活在這里,在明晃的燈光下忙忙碌碌,而氣短的,已經做鳥雀散,都沉入了黑暗里。

  張晨在窗前站了一會,腦子里一片清朗,一片清朗卻什么也想不起來,大腦就像是鐘擺那樣停擺了,看著還在,其實已經不動。

  他走回到那一片的設計稿前,盯著看,還是感覺到缺了一些什么,但缺什么,他想不起來,發條已經徹底地松弛了,鐘擺停在那里紋絲不動。

  張晨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走到了沙發那里坐下,呆呆地盯著面前的茶杯看,茶杯的蓋子已經掀開,在茶杯邊上,底朝天地躺在玻璃茶幾上,張晨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杯蓋骨碌一下打了一個圈,張晨又按了一下,杯蓋又打了一個圈。

  張晨一下一下地按著,杯蓋骨碌骨碌地轉著,陶瓷和玻璃接觸時發出的聲音,有點刺耳,讓人牙根發緊,又有點沉悶和無聊,讓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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