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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 顧工

熊貓書庫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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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工今年四十二歲,胖胖的,比孫向陽還胖,張向北看到他的時候就心想,又來了一個胖子,和他比起來,孫胖子最多只能是二胖或者小胖了。

  胖的人如果皮膚白皙,看起來就會像個知識分子,更像領導,但如果皮膚黝黑,就只能像是廚師或者賣肉的了,顧工屬于后者。

  加上他剪的還是一個平頭,不是那種大背頭,和人說話的時候,不喜歡站著說,也不喜歡坐著說,而是喜歡蹲著說,還是主動式的,沒說兩句,他就蹲了下來,和他說話的人,總不能站著俯視他說話,只能也跟著蹲下來。

  一般的胖子,連蹲都很費勁,沒想到這個胖子,這么喜歡蹲著,有時候張向北和他蹲著說話,一時就會恍惚,他覺得如果再在他手里塞一只海碗,一雙筷子,把背景置換到人行道的路沿上,這完全就是一個外來務工者的形象,還是早幾年前的。

  現在連外來務工者都知道,到了城市,就必須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沒有說什么蹲相的,特別是對方還是自己老板的時候。

  顧工一點也沒有知識分子的樣子,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知識分子,他不是學農的,而是學歷史的,正牌的復旦大學歷史系的碩士,本碩連讀,不是那種后來回爐,拿到的鍍金用的學位。

  看到他的簡歷和畢業證書、學位證書的時候,吳歡和張向北都吃驚不已,張向北問顧工,你一個學歷史的,怎么會來搞食品的?

  在張向北的印象里,像顧工這樣的,不是應該和周若怡以前一樣,去博物館,每天對著長綠毛的古錢幣或者木乃伊嗎?

  張向北和吳歡的反應似乎在顧工意料之中,他大笑,問:“有點意外吧?”

  張向北點點頭:“不是有點,很意外。”

  顧工說:“我畢業的時候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上海博物館,還有一個是留校教書,但我都不想去,這兩個地方,都已經爛掉了,我不想跟著一起爛,我們學歷史的,有一門功課,叫田野調查,我很喜歡干那個事。

  “要不是為了養家糊口,或者早幾百年,我最適合干的,就是行吟詩人或者讀報人。”

  張向北和吳歡都看著他,有些疑惑,顧工繼續解釋:

  “我不會寫詩,不要誤會,行吟詩人也不會寫詩,他們是傳詩,就是把從各地收集來的詩歌到處傳唱,其實就是個江湖藝人,也有點像現在唱歌的走穴。

  “美國西部大開發的時候,有人專門從事讀報這個行當,就是包里放著報紙,那些報紙,其實都是好幾個星期前的舊報紙,他們一個個小鎮這樣串著,在小酒館里,讀報紙給那些拓荒者們聽,拓荒者大多是文盲,文盲也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啊。

  “所以我畢業了,就一邊幫助同學編編書,同學們頂著復旦大學博士碩士的頭銜,給出版社編寫那些通俗的歷史讀物,項目接到了,自己又懶得寫,就分包出去,自己掛個主編的頭銜,我分到幾個章節,就幫助寫寫,分一點稿費。

  “主業就是騎著一輛破摩托車,在農村到處轉,我這個人對吃很感興趣,特別是農村里的那些腌制食品,香!學歷史的嘛,大概潛意識里也覺得腌制食品有歷史感,那咸肉和臘肉,不就是豬的木乃伊?”

  吳歡忍不住“咦”地一聲,顧工大笑。

  “你接著說。”張向北來興趣了,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對自己的胃口。

  “很簡單,既然好吃,吃到好吃的,就很想知道它們是怎么做出來的,這樣以后自己也可以做啊,像這些土特產,那個時候可沒有掏寶網,沒現在這么方便,你離開了那個地方,就吃不到了嘛。”

  顧工說著,拿起自己帶來的雙肩包,打開包蓋,兩手拎著包底一提,“嘩”地一聲,從包里倒出了大大小小、封皮的顏色圖案不一、厚薄不一的二十幾本筆記本,在會議桌上攤了一大片。

  “這就是我的成果。”顧工說。

  張向北問:“我可以看看嗎?”

  顧工雙手一攤:“隨便看,又不是我創作的,我只是個記錄者。”

  張向北拿起其中的一本筆記本看看,發現里面記滿了各種食物詳細的制作方法,有釀酒的,有腌肉腌菜的,還有各種干,比如南瓜干、茄子干、豇豆干等等的制作方法,寫得很詳細,從原料一直到腌制的器皿,包括是用海鹽還是井鹽,鹽和醬油是什么牌子的,都一清二楚。

  沒有牌子的,就注明了是從哪里買的,或者是哪里產的。

  每一段記錄后面,都有詳細到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哪個農戶家吃到,和親眼看到他們的制作過程,還有簡單的口感描述,再加上一到十星的星級評定。

  有一些后面,還記錄著制作者的口述,就像是口述歷史。

  張向北默數了一下,光他看的這本筆記本,咸肉的制作方法就有二十二種之多,其他的食物也一樣,真是豐富有趣。

  張向北看著顧工說:“這個可是寶貝啊。”

  顧工點點頭說:“是的,剛開始只是記著好玩,后來就有意識地做這件事情了,我自己不要臉地給自己做的事,加了個好聽的詞,說是采風,食物采風。”

  “食物采風?”張向北問。

  “對,藝術家進行創作,要進行采風,我前面說的行吟詩人,其實干的也是采風,整本《詩經》都是采風的結果,但是人,很操蛋的,明明吃是最重要的大事,卻不好意思吆喝出來,貪吃才是人的本性,但大家都覺得,好像貪吃是一種罪。

  “明明是很貪吃的人,一定要把自己搞成美食家,整天說一些不著調的話,才覺得是很高級的事,不敢說吃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人就是這么虛偽。

  “你們想想,那些寫書的,搞藝術的,包括喜歡胡說八道指手劃腳的領導,都說自己提供的是精神食糧,不就是因為食糧重要嗎?為什么一定要精神的才高級,光光食糧就不高級了?

  “沒有食糧,你不餓死也面黃肌瘦,至少心情不佳吧,對嗎?餓你三天,給你一本書,讓你看著,放一段音樂給你聽著,要么讓你去聽領導講話,你能飽嗎?狗屁,什么精神食糧。”

  顧工說著,張向北和吳歡都笑了起來,顧工自己也笑了,他說:

  “扯遠了,再回答張總的問題,為什么干這個,不是年紀大了嗎,需要成家養小孩了,就需要找一個工作,其他的我也不會啊,再想進什么學校和博物館,也都要考試了,就是我這個年紀,他們看著也好像都不拿正眼瞧了。

  “沒辦法,有次看報紙,看到就我現在這個公司,在招什么技術人員,我想,這種食品廠的技術人員,不就是怎么做食品嗎,這事我能干啊,我就去了,那個公司,那時候其實只是一個十幾個人的小作坊。

  “我見到老板也不啰嗦,就做了三種醬肉給他,和他說,腌制五天之后,大太陽的時候曬兩個上午,其他時候陰干,覺得好吃就給我打電話,后來她給我打電話了,我就去了。”

  張向北點點頭,直接問:“我要是想把你挖過來,可以嗎?”

  “可以,要是不可以,我就不會來了。”顧工也直接回答。

  “你有什么條件?”張向北問。

  “月收入兩萬五就可以。”顧工說,“我現在兩萬,提了幾次要加工資,老板不肯,我就不太想在那里繼續干了,她大概是覺得,現在公司的產品線都穩定了,配方反正作為廠里的技術檔案,她也都掌握了,又招了食品專業的兩個年輕博士,我就沒那么重要了。”

  顧工說得很坦率,吳歡也坦率地問:“為什么月收入要求兩萬五?”

  “兩萬五就有尊嚴了。”顧工說。

  “有尊嚴?什么意思?”張向北問。

  “兩萬五的話,就夠我付每個月的房貸和養家,兒子問我要零花錢的時候,我也有錢給他了,要是兒子問你要零花錢,你都拿不出來,是不是很沒有尊嚴?”

  張向北和吳歡都笑了起來,張向北說:

  “我給你四萬,可以嗎?”

  “兩萬五就夠了,不過你要多給,我也沒有意見。”顧工說,“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

  “什么要求?”張向北問。

  “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我還是要騎著我的破摩托出去轉轉,我需要透透氣。”顧工說。

  張向北說可以,“不過我也有一個要求。”

  “你說,張總。”

  “摩托車就不要騎了,不安全,我給你配一輛越野車,可以嗎?”

  顧工咧開嘴笑了。

  他就這么當場就被他們“宅鮮送”招了進來。

  顧工走后,張向北和吳歡說:“我怎么就這么喜歡這個人呢?”

  “你們是臭味相投。”吳歡說,“一個非傳統的耶魯大學畢業生,碰到了一個非傳統的復旦大學碩士生。”

  張向北聽了大笑。

  顧工老遠就看到了張向北,叫道:“哈哈,張總,你今天是不是專門趕回來,看這里開工的?”

  張向北說是,怎么樣,準備好了嗎?

  顧工說:“準備是準備好了,就是HR那邊,招進來的工人,好像太年輕,這也怪我,我沒有把要求告訴他們,就和他們說了需要多少工人。”

  “年輕不好嗎?”張向北問。

  “不好。”

  顧工說著就蹲了下來,張向北也跟著蹲下來,吳歡看看,也隨他們蹲下來,三個人就蹲在那里,呈三角形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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