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下午,老陶回來了,他看到孟平很高興,和張晨說,孟師傅好起來了,真的,我在醫院這么久,我看得出來,孟師傅真的好起來了。
張晨相信他的話,在這方面,他可以說是閱人無數,而且他閱的人,都是踩在生死線上的人,在這方面,他才是當然的權威,甚至比所有的儀器和醫生,還要權威。
同時,張晨心里也感覺到了悲哀,就是好起來,又能怎樣,既然命運已經不可逆轉,所有的一切就只是插曲,只是浪花,就像那天晚上,孟平還能坐起來,貌似神志清醒地呢喃那么長一陣無錫話一樣。
這一個晚上,還是平安無事,老陶和張晨、李陽三個人在病房里,輪流看著孟平,在他把氧氣罩摘掉的時候,馬上幫他再戴回去,直到外面天蒙蒙亮了,孟平才停止了摘氧氣罩的行為,終于睡著。
張晨輕輕地吁了口氣,覺得孟平又過了一天,不不,張晨想起來了,是又過了一年。
初二的白天是熱鬧的,那么多的女人在房間里,大家輪流想逗孟平開心,雖然對孟平來說,這個世界的所有表情都已經卸妝,但聽著耳旁這些熟悉的嘰嘰喳喳的聲音,至少能讓他知道,他還彌留在這個世界。
張晨抱著想送孟平最后一程的想法,所以他盡可能長的時間留在病房里,不再是每天晚飯過后才去醫院,而是清晨匆匆地回家,洗了澡,補三四個小時覺后,下午兩三點鐘就去醫院。
公司放假之后,劉蕓就變成了張晨的專職司機,每天早上來醫院接他,下午又送他回去醫院,張晨覺得過意不去,他說,其實不需要你這么辛苦的,我自己開車就可以。
劉蕓手握著方向盤,雙眼看著遠方:“不行,你恍惚,不安全。”
停了一會,又補上一句:“反正這種日子,路上連車都不會堵,上海就像另一個上海。”
送張晨到家,劉蕓跟著上去,張晨洗澡睡覺,劉蕓也不會走,她坐在沙發上工作一會,然后起來準備午餐,等到張晨醒來,餐桌上已經擺好了菜。
張晨看了看劉蕓,說聲謝謝!
劉蕓總是在給自己辯解般地說:“我要是不把你照顧好,幺妹回來會跟我算賬,她可是反復要我保證,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兩個人都笑笑,坐下來吃飯,吃完收拾停當,就去醫院。
其實,張晨完全可以和錢芳他們一樣,就在醫院旁邊找個賓館住下來的。
但他很享受一回一去這路上的感覺,他貪婪地看著窗外,有時是瞇縫著眼,但還是看著窗外,舍不得睡著,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一個城市,對車窗外的一切這么迷戀,看著窗外哪怕寂靜了很多的上海,他的心里,還是會有一種世界還在的很踏實的感覺。
一整個晚上,他坐在孟平的床頭,看著他在氧氣罩下面呼吸,死亡仿佛是伸手可觸的東西,離得那么近,張晨覺得,自己似乎都可以嗅到它的氣息,就在他站起或者坐下,低垂下頭或者轉身的瞬間,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輕輕巧巧就帶走孟平。
張晨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感覺生原來是這么脆弱,脆弱過了一柄枯萎蜷縮的樹葉,咔嚓一下就可以變成粉齏,而死亡也并不是絕對的,而是有差別的,比如孟平的和他或者李陽和老陶,就有差別,張晨游走在生死的邊緣,但那是孟平的生死邊緣。
不是他的,也不是李陽或老陶的,只有孟平的死亡才會那么近,那么的無可躲避和無法拒絕,那是孟平特有的,對他們來說,死亡還很遙遠,哪怕這一幢樓,接下來會被導彈擊中,地震震塌,那它們也還是在來的路上。
孟平還是會比他們更脆弱,更無端,無端地,他就走了。
一整個晚上,張晨看著孟平,都陷入這種生與死的想象和思考當中,這讓他感覺很累,沒錯,還就是很恍惚,感覺自己就要被溺斃了,車窗外的城市,把自己拉了回來,讓他透了口氣,張晨很享受。
在劉蕓這面來說,她也樂于這每天的一來一回,坐在副駕座的張晨,看樣子好像的,剛被她從水里打撈出來一樣,整個人軟塌塌的,看上去讓人有些心疼,有那種想把他摟進懷里的沖動。
他們一路上幾乎不怎么說話,張晨一直看著窗外,他看著窗外的時候,整個人有點傷感,有點藍調,劉蕓知道這是因為孟平的原因,又似乎不全是,他的傷感,很多時候,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是沒有具體的原由的,這就是…氣質吧?
劉蕓喜歡這樣氣質的男人,她希望前面的路沒有盡頭,可以這樣一直這樣開,劉蕓轉頭看看張晨,有時候會伸出手去,輕輕地在他的手上拍拍,或者握住他的手。
張晨的手,這個時候是很乖的,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她的手里,就像他這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窗外。
有時候劉蕓恍惚了,她覺得張晨的手真的就像是縮小的他的整個人,躺在她手里的時候,就像是躺在她的懷里。
外面的世界不卑不亢,人稀疏了之后的上海,看上去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劉蕓也不慌不忙地開著。
初二晚上的七點多鐘,在病房里待了一天的其他人走后,劉蕓沒有走,她說她還想再待一會。
病房里,除了孟平,就還剩下張晨、劉蕓和老陶三個人,李陽因為第二天要和葉宜蘭一起回南京簽協議,他要開車,張晨就讓他也和她們一起走了。
劉蕓和老陶說:“陶師傅,麻煩你,你能不能出去玩一下。”
老陶明白了,這是讓他回避,他們要商量什么事情呢,老陶說好好,帶上門走出去,去樓下老鄉看護的病房,找老鄉聊天去了。
老陶走后,劉蕓并沒有和張晨說什么,張晨心里覺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沒有問。
八點多鐘的時候,有人敲門,劉蕓說請進,門推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人快速地走進來,在病房里繞了一圈,看看床上的孟平,又看看張晨和劉蕓,一聲不吭就走出去,在他還沒有走到門外的時候,又一個人走了進來,張晨吃了一驚,趕緊站了起來。
走進來的這人是李勇。
前面進來的那個人走了出去,把門帶上,站在了門外。
李勇叫著:“張晨,姐。”
張晨還有點錯愕,劉蕓點了點頭,叫道:“勇子。”
張晨看了看李勇和劉蕓,明白了,原來劉蕓早就知道李勇晚上會來,這才把老陶支開了。
李勇給劉蕓打電話,說他今天到上海,晚上會去醫院看孟平,希望能在那里,看到劉蕓,這一次,劉蕓沒到拒絕,她覺得這或許是她和李勇見面的最好的場合和地點,李勇去醫院看老朋友,在病房里,不管是偶遇了誰,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誰也不會多想。
李勇和張晨、劉蕓擁抱了一下,就走去孟平的床頭,在床頭坐了下來,李勇伸手握住了孟平的手,輕聲叫著:“老孟,老孟。”
孟平睜開了眼睛,看著李勇,聲音微弱地說了一句:“你來了?”
“來了,來了。”李勇說,“你老孟住院,我怎么也要來看看你,我還想和你喝酒呢。”
孟平笑了一下,他說:“喝不動了。”
李勇本來想說,瞎說,等你好了,我們還可以喝,他自己也覺得這話說的太虛偽,李勇說:
“沒有關系,還有回憶…老孟,我這幾天經常會想起我們在海城的日子,我們狂過,浪過,意氣風發過,就想著,他媽的年輕真好啊。”
孟平點點頭說:“年輕真好。”
李勇還想說什么,卻覺得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他握著孟平的手搖著晃著,哽咽了。
一顆眼淚,也從孟平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劉蕓走過去,抽了一張紙巾,替孟平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又抽了一張,替李勇擦了擦,罵道:
“不害臊,這么大人了,還哭哭啼啼的。”
“要你管,這是老孟,我和老孟一起干什么,都很正常,老孟你說對嗎?”李勇說。
孟平點了點頭。
三個人就圍在孟平的病床旁,說了半個多小時的話,李勇看了看手表,說,我要走了,回酒店還要見兩個人。
李勇拍了拍孟平的手,和他說:“老孟,好好養著,我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孟平搖了搖頭說:“不用了,謝謝,看不到了。”
“胡說,誰說看不到。”李勇終于說了一句違心的話。
劉蕓和李勇在門口又擁抱了一下,劉蕓說:“死胖子,好好的。”
李勇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姐。”
李勇開門出去,張晨送他們下樓,劉蕓沒有跟出來。
他們到了下面住院部的樓下,門口停著一輛奧迪,車旁站著一個人,張晨和李勇走過去,那人趕緊拉開了車門,李勇卻沒有上車,而是朝外面花園里看看,看到了一張水磨石的椅子,李勇說,走,我們過去坐坐。
張晨跟著李勇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前面走進病房的那人也跟過來了,不過并沒有走近,而是在離他們七八米遠處站住了,三個人就這樣一站兩坐,在外面的寒風里。
李勇嘆了口氣,和張晨說:“張晨,我前面在上面說年輕真好,還真的不是敷衍,去年我送走了兩個老同事,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當時還有些震撼,感覺想不到,沒想到到了年尾,老孟也出事了,身邊的人一個個走了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
張晨點了點頭。
李勇說:“年輕的時候,哪里會有這種感覺,死亡都是我們隨口說說的詞,那個時候說起來,死亡就像一個笑話,怎么會認真對待。”
張晨說:“我去年就有這個感覺了,去年請了幾個原來劇團的老同事吃飯,結果一坐下來,大家互相在說的都是三高,這頓飯吃下來,話就沒有離開過身體,當時就給我一個感覺,這他媽的哪里是喝酒,完全是老年人的夕陽紅會餐。”
李勇笑了起來,他說:“是不是還這個不能喝,那個也不能喝了?”
張晨說對,“年輕的時候哪管這些,年輕的時候就是胃病犯了,也是把三九胃泰倒在酒里一起喝。”
對對,就是這樣的。李勇說。
他們在外面坐了十幾分鐘,那人走近了幾步,提醒李勇說:“首長,外面冷,要么去車里說。”
李勇看了看張晨,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李勇說:“看到沒有,年輕的時候,就是在雪地里打滾,也沒有人會覺得什么。”
隨從這話,其實也是在提醒李勇時間到了,李勇站了起來說:“走了,張晨。”
張晨送李勇到車旁,李勇握著他的手,和他說:“張晨,替我送送老孟。”
張晨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