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張晨在小昭那里吃完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群英服裝廠。
他打開鎖著的鐵門,推車進去,把門重新關上。
兩塊籃球場,靠廠房的那一邊已經沉浸在廠房的陰影里,另外一半,涂滿了桔紅色的夕陽。
張晨騎著車,在這光亮和陰影之間,一圈一圈地兜著圈子,心里想著,還是有收獲的,小時候傍晚,一群人拿著籃球,到學校泥土地的籃球場去,還常常搶不到場地。
現在,自己居然有了兩個籃球場,雖然四根水泥的籃架上,一塊籃板也沒有了,但沒有籃板的球場,也還是球場。
張晨從自行車上下來,在球場上跑動著,做著運球、過人、三大步上籃的動作,不一會,就已經滿身大汗。
張晨走到一邊,爬上水泥的看臺,在廠房的陰影里坐了下來,水泥的看臺還燙屁股,張晨干脆把上衣脫了下來,墊到了屁股下面,光著上身坐著。
前面體育場路的喧雜,隔著一幢辦公樓,再經過半個球場,聲音已經有些遙遠,隔壁的杭城煉油廠,似乎是在大興土木,有打樁機,不停發出“嘭,嘭”沉悶的聲響,每“嘭”一下,屁股下的水泥看臺,就微微地晃動一下。
張晨掏出屁股兜里的大哥大,雖然知道明知道打不通,他還是依次撥了劉立桿和孟平的電話。
孟平現在肯定在看守所里,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正看著窗外的夕陽,劉立桿在哪里,張晨還是不知道。
張晨心里想著,這兩個人,哪怕是有一個人的電話可以打通,那該多好,自己的心里,就不會那么煩躁和孤獨了,這一段時間,張晨竭力裝出了輕松和無所謂的樣子,但他的心里是緊張的,有很多話,和小昭都不能說。
要是孟平和劉立桿在,他們可以說,朋友,不就是關鍵時候的互相依靠嗎?
但是,孟平和劉立桿最關鍵的時候,自己沒能成為他們的依靠,那是他們覺得,自己還靠不上,能力太小,不能夠幫他們解決任何的問題。
而他們,在張晨的心里,早就是依靠了,雖然張晨沒有想要問他們借錢的念頭,但孟平那句,一千萬以內,我分分鐘打給你,一千萬以上,你給我幾天時間的話,無形當中,就給了張晨底氣,做什么膽子都可以大。
包括那次,三堡的主任和書記,找自己談注冊公司的事時,自己明明只有兩百萬,但就敢說五百萬,就是因為自己覺得,那三百萬不會是問題,因為有劉立桿和孟平在。
現在,劉立桿和孟平不在了,張晨每一件事,就必須做得戰戰兢兢,他們已經不是他的靠山,但他要努力地成為他們的靠山,這個世界,錢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但能夠解決絕大部分的問題,不管是孟平還是劉立桿,當他們再出現的時候,肯定就需要錢。
張晨不能讓自己倒下,特別是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時候,自己就更不能倒下,而現在,可能會讓他倒下,沒法控制的,就是這里。
瞿天琳說的沒錯,這里搞得不好就會變成一個無底洞,張晨深入了解得越多,就越有這個感覺,那天在柳主任的辦公室,甚至從他辦公室出來以后,張晨感到的是煩躁和焦慮,但隨著這兩天到這里的次數增多,特別是和這里的人接觸多了以后,張晨感到了恐懼。
他有一種自己走了一條不歸路的感覺。
這些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另外一個世界的工人,和他廠里的工人完全是兩碼事,廠里的工人很單純,那就是拼命地干活,多掙錢,生產任務越緊,工人們反倒越好管理,一個個都像一個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座位上,怎么可能不好管理。
廠里的工人,是連上下班都不用管的,起床之后,洗完臉吃完飯,自己就去車間,打開機器干活了,連主管都還沒到車間里。
下班也是,只要他今天的活沒有完成,不用人說,他自己也會干完為止,把成品交到后道才下班,哪怕通宵,哪怕車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里呢,規定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到五點半,但誰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是沒人說的清楚的,甚至今天會有多少人到廠里來,也說不清楚。
大多數的人每天還來廠里,好像只是讓自己覺得有地方可去,早上出門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和家里人說,我上班去了,其實,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坐著而已,或者說,廠里聊天的人更多,聊天的氣氛比家里好而已。
那幾個還會坐下來每天車幾條大褲衩的,是因為做一條還有一毛錢的計件獎金,工資沒有保障,但這個獎金倒是每月都能發,因為加起來也沒有幾百塊錢。
而這幾個還干點活的,都是廠里的生活困難戶,就是這一條一毛的獎金,對他們來說,也是好的。
張晨覺得自己不僅重回到了高磡,就是連周圍的人,好像也是高磡上的人,高磡上的人多難搞,自己當年,就是最難搞的之一,一點也不亞于今天的那個“工人階級”,張晨現在都有些同情永城縣文化局,同情丁百茍了。
自己是到了他們相同的處境,才開始能理解理解他們的苦衷嗎?
張晨搖了搖頭。
太陽已經落山,現在整個的球場,包括周圍整個的世界,都沉浸在了一致的光線里,將夜未夜,欲黑還明,那么的曖昧和不安,那打樁機每一次“嘭嘭”的擊打,似乎都讓光線更暗了一點,好像黑夜就是被它,從天上震落的。
張晨覺得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不管怎么說,兼并這里,也是自己的選擇,哪怕在柳主任的辦公室里,自己是暈了頭,那暈了頭之后的選擇,也是你的選擇。
小昭反對過,瞿天琳提醒過,既然你還是執迷不悟,要選擇一條道走到黑,那你就走,除非你在黑暗的盡頭能看到光明。
張晨覺得,他就是要把這到黑的路,走到底,走盡走透,他已經被逼得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張晨想起小時候家邊上的一條弄堂,那條弄堂很窄,下面是石板的路,兩邊都是高高的那種舊房子的院墻,這條弄堂里,據說是有人吊死在里面,所以這條弄堂就叫吊死鬼弄,從張晨記事的時候,它就叫這個名字。
弄堂里本來還有幾座院子的院門,是朝向弄堂里開的,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院門就緊閉了,再也沒有打開過,院子里的人,把開向其他弄堂和馬路的后門當作了正門。
這樣一來,這條弄堂就更顯幽深,更別說晚上,晚上這里面是一點的光亮也沒有。
他們小時候經常會做的就是,一大幫的人結伴往里面走,約好,誰也不許往回跑,大家擠擠挨挨地進去,每個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快走到傳說中的有人吊死的那扇緊閉的院門,有人叫了一聲“吊死鬼來了!”
“哇”地一下,所有的人拔腿就往回跑,有人踩到的石板,發出“倥侗”的一聲巨響,大家已經被嚇破的膽四分五裂,再尖叫一聲,最后那個一拐一拐跑出來的,肯定是被人推倒的,他跑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認為的,推倒他的那個人算賬。
他們小時候還玩一種叫“中國勝利”或“解放臺灣”的游戲,指定了一塊地方叫中國,再指定幾十米外的一根電桿叫臺灣,人分成兩撥,一撥逃,一撥抓,逃的那撥,先是在劃定為中國的地方,一般是一個門洞口的臺階上。
抓的人可以在中國之外的地方到處走動,逃的人只要離開中國,他們就開始抓,你逃回到臺階上才安全,他們繼續在外面等。
逃的人也不可能一整個晚上,都龜縮在中國不出去,因為本方有一個人,在游戲開始的時候就在臺灣,也就是那根電桿,一只手不能離開電桿,他只能繞著電桿移動,整個游戲,就是在中國的人,要去解救出那個在臺灣的人。
從中國試圖出去的人,一個個被抓,被抓的也被押去臺灣,和那個人在一起,等著其他的人來解救,要是所有沖出中國的人都被抓,游戲結束,你們輸了。
在中國的人,只要想辦法穿過重重阻擊,不被人抓到,跑到臺灣島,伸手拍到被抓的自己同伴的任何部位,中國就勝利了,臺灣就解放了。
往往是,從中國出去的人會一個個被抓,在臺灣那里連成一串,一個個手牽手,排成一條長龍,這叫“傳電”,最后的那一個,手還是要碰著電桿,手牽手排成長龍,是盡量縮短臺灣和中國的距離,讓跑出來解救他們的人,盡可能地少跑一段路。
那天晚上,他們還是玩這個游戲,游戲已經到了最關鍵也是最刺激的關頭,那就是張晨他們這方只剩下兩個人了,其余的人都被抓去了臺灣。
整個臺階外面的街上,都是包圍著他們的人,他們第一步需要想辦法先沖出中國,然后去解放臺灣,對方那么多人,他們只有兩個,一出去就被抓的可能性很大。
張晨和另外一個商量,他們商量好的辦法是,由一個人出了臺階,就拼命往重兵把守的臺灣的方向跑,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張晨就朝相反方向,也是對方兵力最少的那邊跑,先離開中國,擺脫他們的追擊,再想辦法回來解放臺灣。
張晨趁著對方都蜂擁向他的同伴時跑了出去,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但被他甩掉了,張晨拼命地跑,跑過了好幾條街,才把追他的人都擺脫了。
接下來,張晨的任務就是怎么解放在臺灣的大部隊,他們的輸贏,都押在他一個人身上,這時候對方,肯定是守著臺灣附近的路口,只要他一出現,就會被活活抓住。
張晨想到那被當做臺灣的電桿,就在離吊死鬼弄不遠,所有的路口對方都有人把守,就是沒人會守吊死鬼弄,因為整條街上,晚上,連大家一起都沒有一次走完過這條弄堂,更別說一個人,放心好了,沒有人會有膽量晚上穿過吊死鬼弄。
張晨當時就覺得,要解放臺灣,這是唯一可能的機會,他到了弄堂的另外一頭朝里面走,走了十幾米腿就開始哆嗦,從童年開始的所有關于吊死鬼的傳說和畫面,一幅幅在他眼前閃現,最討厭的是,怕被別人發現,他還不能唱歌,要是能唱歌壯壯膽也好啊,但是不能。
張晨走到了弄堂里,想退回去,又覺得退無可退,整個臺灣都眼巴巴地等著自己去解放呢,自己怎么能退?張晨只能不斷地在腦子里想象著,臺灣被解放時同伴們歡呼的情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終于走到了傳說中吊死鬼的那個院門口,恐怖的畫面沒有出現,張晨為了克服自己的恐懼,還有意在那扇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一會,雖然心在怦怦地跳,渾身在不停地哆嗦,張晨還是數著數,自己和自己說,一定要坐到一百…
當張晨從吊死鬼弄里神兵天降般地出現時,敵方還沒有發現他,他自己的同伴就歡呼了起來,等到敵方醒悟過來,從四面包圍過來,已經來不及了,張晨一個巴掌扇到了那條長龍,最前面一個人的臉上,那人被扇了一巴掌也不覺得,只知道歡呼——
我們贏了!
張晨覺得,自己現在又回到了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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