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桿和小武,騎著自行車往回走,進入了夏天,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十一點多鐘,海城的晚上,好像才剛剛開始,海秀路上的人,比七八點鐘的時候還要多。
兩個人騎在車上,慢慢悠悠地回家,到了濱海大道,路邊有一家水店,門口的空地上,擺著幾張小桌子,兩個人停下來,支好自行車,挑了張桌子坐下,一人要了一碗清補涼。
“晨哥和莉莉姐,你不勸勸他們?”小武和劉立桿說。
劉立桿苦笑一下:“怎么勸?沒辦法勸,他們兩個人,又不是因為什么具體的事情鬧矛盾,如果那樣,倒是好勸,可這兩個王八蛋,我和你說,他們連吵架都不會吵,人家吵架都不吵,我們怎么勸架?”
“那你說,他們是因為什么?”
“價值觀、世界觀的差異,這話太空,說具體點,就好像兩個人,站在不一樣的地方,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人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就不一樣,想的也不一樣。”
“你他媽的,我被你越說越糊涂了。”小武罵道。
“糊涂就對了,這本來就是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要是在同一幢樓還好辦,一個往下走,或一個往上走,還可以走到一起,麻煩的是他們在兩幢樓,怎么走得到一起?
“別人遠遠地看著,還以為他們還在一起,近一點的,比如我們,知道已經不是那么回事,裂縫已經產生,到他們自己,大概都能夠感受到那種徹骨的寒意了,中國人說,同床異夢,法國有個作家薩特說,他人就是地獄,他們現在,大概都在地獄里互為地獄。”
“是不是莉莉姐,嫌晨哥沒有錢?”
“有一點,但錢不是絕對的,錢很多時候,是衡量一個人各方面能力的載體,錢后面還是人。”
“那她怎么知道晨哥以后也不會有錢?我覺得晨哥會有錢的。”
劉立桿的嘴角抽了一下,說:“這就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區別了,你是浪漫主義,你覺得晨哥以后會是一個大款,但現實主義的,只看得到眼下他能看到的,窮鬼就是窮鬼,闊佬就是闊佬,海城就是一個讓人原形畢露,也逼人越來越現實的地方。
“就好比今天莉莉開的那車,她喜歡開車,也有照了,有人能讓她馬上開上大奔,不喜歡還能換一輛,晨哥能給她什么,甜言蜜語沒用,這個誰都有,最多還有一個期望,五年或者十年,能不能實現到時再說。
“這個時候,你晨哥就是在拿一輛虛幻的大奔,和現實的大奔比,你說誰能夠贏?你現在對正哥是個威脅,再過十年,義林可能比你還屌,但正哥現在會怕他嗎?浪漫主義,總是會被現實主義打得鼻青臉腫。”
小武嘆了口氣,他說:“我沒想到,莉莉姐會變成這樣,這么勢利。”
“不是勢利,我說過不完全是錢的問題。”劉立桿說,“金莉莉本質上,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她崇拜的愛人,在永城,在劇團,張晨多屌啊,他他媽的誰都不買賬,但到了這里,不一樣了,他變得渺小和猥瑣了,和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沒有多大的區別了。
“你說你牛,在永城你可以不賣局長縣長的面子,但到這里,那姓符的比局長、縣長操蛋多了吧,你能不能不賣他的面子?你不賣局長縣長的面子,你還是畫你的畫,上你的班,反正你不想當官,他們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但你不賣姓符的面子,最直接的,你馬上連活也沒有得做,飯也吃不上了,對吧?所以人在這里,不得不變得猥瑣,不得不變得摳摳搜搜,你必須把你所有的棱角都蜷縮起來,把尾巴老老實實地夾到大腿中間。
“現實會讓你迅速地改變,改得面目全非,你他媽的,甚至會變成你原來自己都厭惡的那種人,海城就是這么現實,我,我現在就是我自己,原來最討厭的人。”
劉立桿用手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他掏出了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后,和小武繼續說:
“對金莉莉來說,那是偶像的坍塌,你怎么可能會去崇拜一個猥瑣的人,就像你看到一個偉人,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在你眼里,就是個神,但某一天,你去洗手間,突然發現,站在你身邊小便的原來正是那個偉人,那一剎那,你的崇拜會轟然坍塌。
“你會明白,原來對方也是人,不是神,這就是為什么獨裁者,總喜歡把自己搞得高高在上,很神秘的原因,他們就是想讓你們,誤以為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
“張晨當然沒有給自己造神,但金莉莉造了,她造了一個讓自己崇拜的人去愛,但現在,她對你晨哥不崇拜了…”
“我明白了。”小武說,“所以她才會橫挑鼻子豎挑眼,老是說晨哥這樣那樣,我開始看到的時候還不適應,覺得莉莉姐原來在劇團,不是這樣的。”
“對啊,所以說,她現在崇拜的心還在,偶像不在了,那怎么辦?就需要有新的偶像。你說,這個,我們能幫得上什么忙?我們既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也改變不了人,我們只能,唉,就盼著他們最后不要變成仇人。”劉立桿嘆了口氣。
“早知道這樣,你們當初還不如不要來海城。”小武說。
“你以為?永城也會變的,這世界在變,永城不可能是世外桃源,海城的今天,就是永城的明天,你過幾年再看我說的對不對。”
劉立桿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月亮把頭頂的椰子樹影,篩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光影搖弋,不變的是時間,一板一眼地繼續,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或者將來,所以的時間,都會變成過去的時間,過去了,就不可能會重新再來。
劉立桿覺得自己在時間面前,早就習慣了逆來順受,他不會和小武那樣假設,要是這樣,要是那樣,張晨就還會和金莉莉和好如初,自己和譚淑珍,也還會在一起,這些都是過去時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甚至可以當它從來也沒有發生過。
自己和譚淑珍好過或者沒有好過,有什么區別?
那么熟悉的身體,現在變成了別人的妻子,已經與他無干,接下來,他們就會變成兩個陌生的個體,從聲息交融,到雞犬之聲不相聞,陌生到有一天,在一個場合偶然相遇,連自己都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和自己曾經如膠似漆,難分難舍。
時間已經把他們相互之間所有的黏連,沖刷得一干二凈了。
我想你,但是我已經不認識你。
劉立桿用右手的食指用力一彈,手里的煙蒂,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明亮的弧線,落在地上,繼續散發著紅色的光亮,劉立桿站了起來,和小武說:
“走,我們去借錄像帶。”
這一個晚上,張晨和金莉莉,都很小心,他們很小心地不再去刺痛對方,痛哭了一場后,金莉莉變得柔軟了,偎依在張晨懷里,手指纏繞著張晨擁抱著她的手,金莉莉突然會想,自己真的要和這一雙手指頎晰,骨節突出的手,和這個人分手嗎?
金莉莉心里,有了一點不舎,她把身體往后,更深地埋進張晨的擁抱,有那么一刻,她又有了想哭的感覺。
張晨抱著金莉莉,他覺得自己似乎有很多的話要和金莉莉說,就像他們以前那樣,無話不談,張晨想和她說說那塊地,說說中國城,說說他們幾天以前,花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就像在劇團排演一樣,準備迎接新市長的到來,結果那逼就沒有來。
但張晨覺得,金莉莉對這些都不會感興趣,金莉莉甚至會不屑地說,張晨,你現在怎么這樣了,一個市長,就讓你屁顛屁顛了?
張晨甚至想和金莉莉說說小武和阿正的事,但張晨最后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在想什么?”黑暗中,金莉莉輕聲問道。
“沒想什么。”張晨說,同時手里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