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咸亨酒店,這里果然開著門,大年初一,整個這片都沒有什么游客,酒店里也冷冷清清,只有兩桌的客人。
這家酒店,紀念的意義,大概多于實際的經濟效益和顧客的吃飯感受,即使冬天,所有的門板也都卸了,店堂洞開,坐在里面吃飯,和坐在露天沒有什么區別,冷風從外面呼呼地灌進來,冷死了。
店堂里面,都是黑色的木頭桌凳,靠近墻腳,堆著一排的酒壇。
店堂當街處,一左一右,兩邊是兩個曲尺型的木頭柜臺,靠右的那個,保留著魯迅書里描寫的,高高的,坐在里面,確實看不到外面“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孔乙己。
柜臺邊上的墻上,還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欠十九錢孔乙己六月三日”。
這個高柜臺,是點酒水和結賬的地方,另外那邊的柜臺,比這里低矮,是在賣著一包包的茴香豆、豆干和加飯酒。
孟平和陳雅琴找了張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這里稍避點風,兩個人坐在那里,一邊哈著熱氣搓著手,一邊噼噼啪啪地跺著腳,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服務員送過來菜單,陳雅琴讓孟平點,孟平說我也不知道吃什么,你點。
陳雅琴笑笑,點了這里的幾個招牌菜,都是一些家常菜,什么炸臭豆腐,糟魚糟雞,梅干菜燜肉,再來一個蒸雙臭,也就是臭豆腐和霉莧菜梗一起蒸。
最后再來一份醉蝦,這是用活河蝦,浸泡在一個玻璃盅里,里面加了紹興老酒和佐料,蓋上蓋子,悶了十幾分鐘,里面的蝦都被老酒悶死了,但通體還是白色半透明的,就是嘗它那個鮮。
服務員給他們溫了酒上來,陳雅琴陪著孟平喝,干了兩杯,陳雅琴的臉上有了紅暈,孟平也覺得這熱酒下去,身上暖和起來了,沒有前面那么冷,這才開了胃口。
吃完了飯,陳雅琴說什么也不讓孟平買單,孟平笑道,哪里有男女一起出來吃飯,讓女的買單的道理。
陳雅琴回嗆道,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哪里有主人讓客人買單的道理。
孟平爭辯不過她,只能認輸,由她去高柜臺那邊買單,他走去了矮柜臺那邊,買了很多的茴香豆,把柜臺里面的存貨都快買完了,陳雅琴回來嚇了一跳,她問,你買這么多的茴香豆干什么?
陳雅琴搖了搖頭,她實在是想不出,這茴香豆有什么好吃的。
孟平笑道,送人啊,孔乙已的茴香豆,吃的可不是味道,而是文化,要的就是包裝袋上,“咸亨酒店”這四個字。
陳雅琴說好好,我們把文化搬上車吧。
孟平買了太多,兩個人一手提著一大馬甲袋,還提不完,服務員幫他們一起提過去,放進尾箱,足足裝了半尾箱,陳雅琴和服務員說,你大概都沒看到過,有人會買這么多茴香豆的吧?
服務員笑道,沒有,我在這里工作三年了,這是第一次碰到。
孟平啟動了車子,把空調打開,讓陳雅琴坐進了車里,孟平和她說,再等我一會,他又走了開去。
陳雅琴坐在車里看著他,看他走到了高柜臺那里,買了四瓶茅臺酒,四條中華香煙,陳雅琴明白了,孟平這是吃定他們家的晚飯了,這個時候去人家里,總不能空著手去,而煙酒,是春節送禮永恒的禮品,你不知道送什么的時候,沒錯,就送煙酒。
陳雅琴抿著嘴笑了一下,她覺得這孟平,還真是講禮數,也覺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很舒服的,他不做作,很坦誠,沒有那么多的虛情假意,或者和女人在一起時,會故意地奉承你,這種奉承后面,總是有某種企圖。
陳雅琴裝作是什么都不知道,看著孟平回來,把煙酒放進了尾箱,然后上車,他也什么都沒有說,而是問陳雅琴,去哪里?
陳雅琴反問:“你是要去博物館還是故居,還是百草園或者三味書屋?都很近。”
孟平說:“去百草園。”
“好吧,下車。”陳雅琴說著就打開了車門。
“干嘛?”
“走著去就可以了,幾分鐘的路,那里也不能停車。”陳雅琴說。
兩個人下車走了過去,果然是走了幾分鐘就到了,買票進了園子,孟平看到,里面就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占地大概一畝左右,有幾畦菜地,還有幾棵高大的樹,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
孟平頓感失望,他問陳雅琴:“這里就是百草園,魯迅的那個?”
“對呀。”陳雅琴點點頭。
“可是,這里什么都沒有。”孟平說。
陳雅琴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那你希望這里有什么?大熊貓還是長頸鹿?”
孟平愣了一下,想想也真是,你覺得還應該有什么,在魯迅小時候,這里大概比現在更破更爛。
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黃蜂,蟋蟀,油玲子,蜈蚣,斑蝥,何首烏,你要找找,這些不是都還找得到嗎,找不到的,那也是季節不對,除此之外,你到這百草園,還想看到什么?
孟平覺得,自己想看到的,應該是除此之外的,但具體是什么,他也說不清,但他知道,他想看到的東西,肯定是已經不見了。
“我被魯迅騙去了。”孟平罵道,心里空落落的。
陳雅琴咯咯地笑著。
“接下來再去哪里?”陳雅琴問,“三味書屋還是故居?”
孟平搖了搖頭,沮喪地說:“我哪里也不想去了,不去,還留著一個美好的記憶,去了,就聽到夢碎的聲音,百草園的夢就碎了。”
陳雅琴看著他,繼續笑著,陳雅琴說:“我也覺得,這種日子,最舒服最該去的就是,坐在火爐邊上,邊烤火邊喝茶吃瓜子花生,我們回去吧。”
孟平嘆了口氣說好吧。
回到了停車的地方,上了車,孟平啟動車子,開著車在紹興的街上走,兩眼朝四周看著。
“你找什么?”陳雅琴問。
孟平說:“我找個什么賓館,先把入住手續辦了,這樣晚上可以直接過來。”
陳雅琴咬著嘴唇想了一下,她說算了,晚飯都讓你蹭了,干脆床也給你蹭好了,不然跑來跑去也不方便。
“對了,只要你不嫌棄條件簡陋就行。”陳雅琴看了看孟平說。
“我嫌棄?我又不是什么公子哥,我可是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都睡了好幾年的人,只要不打擾,就求你收養。”
陳雅琴咯咯笑了起來,她說好,我收養你了,你可以叫我媽了。
他們回到了陳雅琴的家,把車還是停在曬場上,孟平從尾箱里,拿了煙酒出來,滿懷歉意地和陳雅琴說,都沒有看到開門的店,不然,應該給你媽她們,買青春寶,你們浙江人是不是都喜歡青春寶?
陳雅琴忍不住地笑,她說夠了夠了,一頓飯,換你這么多的東西,我們家已經賺了。
孟平還是覺得過意不去,繼續說,要么,茴香豆可不可以?
陳雅琴大笑,我們本地人,從茴香豆里,可吃不出什么文化,家里都做呢,保證味道比那個還好,快走吧。
孟平嘆了口氣說,好吧,那就只能如此了。
陳雅琴看著他,點了點頭,贊許又調侃說,不錯,你可真懂事。
兩個人進了家門,陳雅琴的奶奶和姑媽、媽媽都在灶間忙碌著,爺爺和父親坐在一個大火盆邊上烤火,火盆里炭火畢剝的,一看就讓人覺得溫暖,看到他們進來,兩個人趕緊站了起來,招呼孟平過去火盆那邊坐。
孟平把東西放在桌上,陳雅琴拉著他,往火盆那邊過去,嘴里叫著,冷死了,冷死了。
陳雅琴的姑媽,已經端了茶杯過來,把茶杯放在孟平身邊的條凳上,招呼他喝茶,孟平趕緊說謝謝,謝謝!
孟平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陳雅琴的爺爺和父親,兩個人接過去,陳雅琴已經用火鉗,從火盆里挾了一塊通紅的炭火,湊近三個人的臉前,幫他們一一把煙點著。
陳雅琴的父親問孟平,老板這么忙,大年初一的還要上班,還要到紹興城里做業務?
孟平不好意思,嘿嘿地笑著。
陳雅琴一本正經地說,對對,他是來找文化和尋夢的,不過,夢碎了。
孟平忍不住笑了起來。
父親聽得一頭霧水,爺爺沒聽清楚,問:“什么碎了?”
“夢,晚上睡覺做夢的夢。”陳雅琴說。
爺爺搖了搖頭,沒明白是什么意思,不過他說:“那個東西,又不值銅鈿的,碎了就碎了。”
陳雅琴和孟平大笑。
陳雅琴的媽媽,拿著一個托盤過來,托盤里是瓜子和花生,還有芝麻糖,陳雅琴接過去,擺在了自己和孟平的中間,同時用本的話,和她媽媽說了什么,她媽媽點點頭,走了開去。
過了一會,她端著一個碟子過來,孟平看到,碟子里是一碟的茴香豆,陳雅琴和他說:“你嘗嘗,這是我們自己家里做的。”
孟平嘗了一下,果然比“咸亨酒店”的味道還好。
陳雅琴看著他笑道:“是不是又聽到夢碎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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