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的服裝已經一批批地出來,張晨一件也沒有讓老萬往攤位里送,都堆在廠里,張晨讓趙志剛他們,把所有的款式和尺碼配齊,包括配這批衣服的小衣服。
那一車的面料很快用完,張晨讓老萬又去拉了一車的燈芯條,繼續做,小昭看著廠里這么多的衣服堆起來,心里不禁暗暗有點擔心,她覺得張晨現在,怎么有點像賭徒,在等著最后的一下梭哈。
趙志剛和彩娣他們也不理解,這衣服都做出來了,怎么還不往攤位里送,堆在這里,能變出錢嗎?再堆幾天,連廠里也堆不下去了。
小昭早上起來,去了廠里,老萬每天都要出去采購輔料或者里子布什么的,他順便可以把小昭帶出去。
彩娣看到小昭來了,就走過來,有些焦急地問,這么多衣服了,怎么還不拿去賣?我都快急死了,小昭你不急嗎?
小昭心里急,但還是笑笑,和她說:“應該是明天吧,明天會讓老萬送去攤位了。”
小昭知道,張晨這是在等燈箱到位,燈箱要今天下午才過來裝,這個老公,他又準備演戲了。
下午的時候,那個人帶著兩個人,抬著燈箱和梯子過來,開始安裝,周圍其他的攤位,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圍過來看,把他們的攤位門口都站滿了。
等到燈箱裝好,電線都連接好后,張晨把一張小不干膠,貼在那批空氣開關其中的一個開關下面,不干膠上寫了“燈箱”兩個字。
張晨和小昭說,你來開。
小昭把開關撥了上去,外面的燈箱亮起來,一片綠瑩瑩的,圍在攤位外面的人,發出了一陣“噢”的驚嘆。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小昭越過人墻看到,對面的鳳珍,臉也已經綠了。
老萬和趙志剛很早就起來,拿著張晨寫給他們的單子配貨,配了滿滿的一三輪車,一捆捆的衣服最上面,平攤著一堆衣服,這些衣服沒有包裝,而是用衣架一套套、一件件地掛好。
這是趙志剛每一套都精心挑選過,在邊上指導廠里的大燙特別燙了兩次,才熨好的。
這樣他們拿到攤位,就不需要再到燙衣間去燙,而是可以直接出樣,或掛到攤位里的立式衣架上,供人試,讓他們感受一下,自己廠里出廠的服裝,做工有多好,趙志剛很自信,他覺得你把四季青所有攤位的服裝拿出來,他都不怕。
來啊,出來啊,有種大家就來比比,看誰的做工才叫好。
趙志剛拿了兩大張牛皮紙,仔細地蓋在那堆平攤的衣服上,然后用兩根橡皮筋,一頭鉤在三輪車一邊的欄桿扶手上,交叉著把衣服固定好。
他用手試了試皮筋的松緊,和老萬說,可以了。
攤位里,張晨和小昭,昨天下班的時候,已經把兩面墻都騰空,就等著這批衣服的光臨。
等他們裝車裝好,張晨和小昭也到了,張晨看到他們都準備好了,在等自己,就和老萬點點頭說,走吧。
趙志剛騎了廠里的自行車,也要跟他們去,張晨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很想和趙志剛說不要,你留在廠里,不要去。
表面看上去,張晨很鎮定,但他心里是忐忑的,這種忐忑,已經維持了好幾天,伴隨著他所有的準備工作,讓他變得有些患得患失,一件事明明已經做好,他自己又總懷疑,是不是漏了什么,而這遺漏的,會造成最后的不可收拾。
他相信這出戲會上演成功,但又隱隱地有些擔心會演砸,萬一演砸的時候,你總是希望觀眾越少越好。
就像一大堆的人圍過來看你放炮仗,有人還用兩根手指,塞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叉開雙臂,橫著走到點炮點,自信滿滿地把引信點著,結果是一個啞炮,那多尷尬?
張晨都有些覺得,自己把這件事,是不是太過鄭重其事,太有儀式感,早知道如此,這衣服出來就送去攤位,不要賣什么關子,好賣不好賣,都交給市場,要是不行,那就偷偷地換一批貨,這偷偷地上,偷偷地下,不好過現在這樣?
現在,是自己把自己架起來,下不來了。
張晨看著趙志剛,心想,他要是隨便找個理由,不讓他去,趙志剛一定會不答應,他也會找到理由堅持去,就像前面自己阻止不了小昭一樣,自己現在也阻止不了趙志剛,你有什么合適的、拿的上臺面理由阻止他們?
前面張晨和小昭說,你睡醒了再去。
小昭說,我已經睡醒了。
張晨硬著頭皮說,那再睡一下。
“為什么?今天上新款,攤位里一定很忙,你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
張晨頓時啞口無言,他總不能和小昭說,不會的,今天可能都沒什么人來,這一批貨,可能根本就沒有人要。
現在,他也沒辦法和趙志剛說,這一批貨送到攤位,可能會出糗,你不要去看我出糗。
何況,這一系列的服裝,不僅是你的作品,也是趙志剛的作品,趙志剛心里也是興奮的,他也很想看看自己的作品,一次性展現出來的時候,會是什么情景,這胃口,還是被你吊上去的。
好吧,一起走吧!
張晨和小昭到了攤位,小昭把攤位的燈光和門口的燈箱都打開后,老萬踩著三輪車也到了門口,趙志剛跟在后面跑進來。
老萬幾乎每天來市場,和門口的保安都混熟了,都知道他是1117的,而1117的老板,是海根的朋友,又是市場里的明星攤位,每個保安都知道。
看到老萬滿滿的一三輪車貨送到,不讓他進去,要人家一趟一趟地搬,保安也覺得說不過去,所以老萬發了一圈香煙,和他們一說,他們就讓老萬的三輪車長驅直入,沿著主通道,一直騎到攤位門口。
張晨他們攤位的燈箱一亮,就有三三兩兩的經營戶走過來看,等到他們一車的貨到,張晨開始在墻上出樣的時候,更多的人就圍過來,反正現在市場里又沒有什么人,沒什么生意可做,與其枯坐在攤位里,不如過來看熱鬧。
張晨先出門口的模特身上的樣,他給它穿上了一件立領的襯衣,外面套上了那條丐幫服。
阿勇走過來,一邊看他們出樣,一邊就大呼小叫著,他的動靜,把更多的人吸引了過來,不僅是他們這條通道,連隔壁通道的也跑過來看了。
張晨穿好模特身上的衣服,轉身回頭的剎那,看到鳳珍盯著他們這邊的目光,就像兩把刀,張晨禁不住心里一凜。
張晨接著開始出主墻上的樣衣,他把一個系列五件套的燈芯條,都出在主墻上,外面圍觀的人就起了騷動。
張晨聽到阿勇在問小昭:“衣裳上的畫兒,都是你們老公畫的?”
小昭“嗯”了一聲。
張晨聽到有人在問趙志剛相同的問題,趙志剛說:“這花版市場里不可能有的,都是我們老板自己設計的,我們老板很會畫畫,畫得很好的。”
張晨仿佛覺得自己都能看到,趙志剛說這話的時候,大概連脖子都已經紅了,但他還在不停地解釋著,說他們的老板,說他們的工廠。
張晨還聽到鳳珍在罵,也不知道罵誰,意思是他們把她的攤位都擋住了,讓他們走開一點,要看戲就去戲臺下看,不要站在我店門口。
那種酸勁,誰都聽出來了,所以被罵的人也不和她計較,就笑笑走開一點。
張晨卻覺得她的聲音很刺耳,一下子就擊中了他,他覺得自己現在,確實有演戲的感覺,但他在劇團,上臺跑龍套的時候,從來也不會緊張,今天怎么就緊張了?
還是那樣,他擔心大幕一拉開,而自己把戲演砸了。
今天自己不是龍套,而是這個舞臺的主角,是馮老貴,是譚淑珍,你要是撐不下去,這臺戲就撐不下去了。
他越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就越緊張,他站在那里,感覺自己渾身都顫栗起來,要是今天沒有人來進貨,那有多糗啊!
身后的人們嘰嘰喳喳,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滿他的耳廓,張晨覺得,自己連回過頭去的勇氣似乎也沒有了,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想起來,這感覺怎么這么的熟悉,一切都似曾相識。
他想起自己在永城,第一次爬上進城的路口,站在那高高的腳手架上,在白鐵皮上畫廣告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
腳手架下,很多的人在圍觀,也是這樣嘰嘰喳喳,他不停地畫著,就是不敢回頭,他覺得自己只要一回頭,面對下面那許多的人,許多的目光,自己就很像是小時候去看批斗會,那些站在臺上,把頭低得低低的被批斗的人。
張晨在腳手架上,被日光曬著,被風吹著,耳朵里始終都是下面嘈雜的聲音,他甚至連尿急了也不敢回頭,不敢下來。
這種感覺,后來是怎么消失的,張晨也想不起來了。
張晨又想到在海城,自己那次去那家酒店面試,自己說不出蒸魚該用生抽老抽還是豉汁時的尷尬,他轉身離開,聽著身后那一排人嘲諷的笑聲,他低著頭,逃也似地離開,也不敢看周圍那些和他一樣,來應聘的人。
他想起自己在西湖邊,收拾好畫夾離開那里的時候,有美院的學生,那一聲故意拖長聲調的“哥們,撤了?”還有人哄笑,還有人尖叫“傻逼!”
張晨站在那里,他覺得自己今天就是那樣的傻逼,戲開演了,你已經上場,但你突然就出現狀況,沒辦法再演下去,沒辦法收場…
要是今天沒有人進貨,那有多糗啊!
張晨站在那里,他感覺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渾身顫栗了,越想控制,渾身就抖得越厲害,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誰能夠拯救我?
身后的人群嘰嘰喳喳,但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響在很遠,又逼近在眼前。
“哇,都是新款!”
張晨聽到了一聲叫聲,他渾身一震,這略微有些沙啞的叫聲,在這一刻聽起來是如此清麗,如此的恰到好處,它刺破所有嘈雜的聲音,破空而來。
這是蕪湖那個女顧客的聲音。
“真好看!”他接著聽到馬鞍山那個顧客的聲音。
張晨覺得自己整個的人,一下子松懈下來,瞬間就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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