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湖賓館的中餐廳在酒店的頂層八樓,“柳浪聞鶯”包廂正對著西湖。
包廂靠湖的那邊,一整面墻都是落地玻璃,雖然現在已是晚上,夜色把整個西湖吞沒,湖畔也還沒有后來的那種斑斕濃艷的燈光秀,疏疏落落的燈光,讓西湖在這個雪夜,顯得格外的清冽和凄冷,倒也別有一番風韻。
劉老板和張晨兩個喝燙熱的加了姜絲的加飯酒,小昭喝的是溫蘋果汁,這加熱加姜絲的加飯酒幾杯下去,就讓人感覺通體舒透,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
人一活泛,席間的氣氛就不一樣,一掃前面的清冷和客套,彼此的話也多了起來。
張晨想到了一個一直想問劉老板的問題,那就是他遠在臺灣,聽口音老家也不會是這江南的人,他又是怎么找到這寶石山下的防空洞的?
劉老板笑道,這說來就話長了,你們要聽嗎?
張晨和小昭都說要聽,不嫌話長。
劉老板就和他們說,我是眷村子弟,你們知不知道臺灣的眷村?
張晨和小昭都搖了搖頭。
“這就很像,很像是你們大陸的大院,部隊大院,不過,這眷村和大院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大陸是到一定的級別,家屬才可以隨軍,這住在大院里的,基本都是有級別的,成分比較單一,就是軍隊干部大院。
“我們眷村不一樣,眷村的人員構成比較復雜,當然是以從大陸退守到臺灣的軍人為主,這里面有官也有兵,還有榮民,就是退伍軍人,還有一些老師和低級的政府官員,反正都是一些到了臺灣,居無定所,口袋里又沒有什么錢的人,就住在政府提供的眷村里。
“眷村的房子,以日據時代留下的軍營為主,住不下,就在周圍擴建出一些簡易的茅草屋,后來改成了磚瓦的平房,包括這些人自己建造的違章建筑。
“我們眷村人有幾個特點,第一都是外省人,是從大陸各省市過去的,第二是窮人,有錢的都自己去置產了,誰會住在家里連廁所都沒有的眷村?還有就是沒權沒勢的人,有權有勢的,他們也早把自己安置得好好的,不會住在眷村。
“到了七十年代,臺灣的房地產起來了,各地都在造高樓大廈和什么都市變更發展計劃,舊房子都拆遷改建了,只有眷村,因為土地所有權的問題一直扯不清,沒有辦法拆建,因此我們眷村就變成了最破敗、最擁擠、最落后的地方,就像城市里的貧民窟。
“眷村人因此被人看不起,特別是被那些新近飛黃騰達的本省人看不起,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們眷村人就特別的團結。
“我是在臺灣出生的,但我是山西人,我家隔壁,有一位邵伯伯,他和我父親是生死之交,他是杭城人,他離開大陸的時候沒有成家,到了臺灣,也沒找到合適的,一直就一個人,他對我們家的幾個小孩很好,當自己的小孩一樣。
“我們眷村的小孩,其他沒有,就有一樣,那就是帶種,膽子特別大,特別能打拼,這帶種又分幾種,一種是讀書讀得特別好,讀讀讀,讀臺大,去去去,去美國的。
“他們去美國拿了博士回來臺灣,當教授當學者或者從政,都是特別的優秀,宋楚瑜就是眷村出來的,馬立強這三個人,朱立倫和胡志強兩個都是眷村子弟,只有馬英九一個不是眷村的,他父親是國民黨的高官嘛,他們不會住眷村。
“還有一種是自己創業,做企業的,也做得很大,像郭臺銘,你們知不知道郭臺銘?”
張晨和小昭都搖頭,說不知道,劉老板繼續說:
“那你們以后會知道的,他現在也開始在大陸發展了,他在臺灣的名氣特別大。
“至于藝文界的,很多人你們肯定知道,像鄧麗君、侯孝賢、李安、張艾嘉、王祖賢、齊秦、張雨生、劉若英、伊能靜…太多太多了,他們都是眷村出來的,還有像作家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他們也都是。
“還有最后一種,就是我這樣的,書讀不好,也沒有其他的才能,就是膽子大,什么都敢干,看天不順眼,都敢把天捅出一個窟窿。
“在臺灣,小孩子打架,沒有人干得過我們眷村的小孩,我們帶種還團結嘛,我十五歲就混社會了,混到二十歲,也算是混出了一點名堂,有了一點錢,在臺北開了兩家夜總會。
“開放探親的時候,我知道邵伯伯很想回大陸看看,我就鼓動他回來,他很害怕,說是到了大陸,會不會因為自己當過國民黨的兵被抓起來,我就陪他回來,他的老家就在保俶路這里,回來了,除了父母已經不在外,幸好哥哥姐姐都還在。
“我是第二次陪他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吃飯,就在這里,你們看,從這里不是可以看到保俶塔,我記得是他的外甥,就當笑話,說起這寶石山下,還有一個防空洞,他們小時候經常去玩,家里的大人總是會和他說,這是用來躲你臺灣的舅舅來扔炸彈的。
“他就知道了自己在臺灣還有一個舅舅,只是不明白,既然是舅舅,為什么要來扔炸彈炸自己,結果炸彈沒看到,現在真的舅舅倒是來了,大家聽了大笑。
“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在邊上聽到這寶石山下,還有這么一個地方,就很感興趣,第二天請他帶去看,我一看了就喜歡這個地方,我們眷村,不是以前日本人的軍營嘛,也有這樣的戰壕碉堡和地道,我們小時候也經常鉆坑道玩,只是沒這么大。”
劉老板說著舉起了杯子,和張晨說:“本來我就認為,這娛樂行業,在大陸以后一定會有個大爆發,我就想在這里,可以搞一個不一樣的娛樂場,怎么不一樣,嗨,我就是說不出來,那天你一點我就通了,下午看到你的畫,說實話,那一刻,我差點哭出來。”
“我也差點哭出來,我擔心你會不喜歡。”小昭說。
“怎么可能,怎么會。”劉老板哈哈大笑,他說:“這個是怎樣一個感覺,張經理,我和你說,我看到你的畫,就好像,就好像小時候,自己在眷村過的那種又窮又苦,還讓人壓抑和絕望的感覺,全部都回來了,這才是我要的。”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賤?”劉老板問。
“不是有點,就是犯賤。人家都是越有錢就越想高級和洋氣,你怎么有錢了還想著回去過苦日子?”
小昭說,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劉老板說:“這個可不是回去,是偶爾的恍一下神,等以后你們有錢的時候,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有錢的,到那個時候你們就知道,吃膩了大魚大肉,就想嘗嘗粗茶淡飯,讓你一直過苦日子你當然受不了,但偶爾地勾起你對那種日子的一點回憶,還是很好的。
“就像我們現在回過頭去想,過去的那些苦難,因為你已經過來了,就變成了美好的回憶,只剩下美好,把不美好的都自動過濾了,這個,不僅是我們眷村小孩,你們大陸也一樣啊,我碰到不少人,以前去農村插隊,去北大荒,要死要活想回城。
“我認識一個朋友,在北大荒,他為了要病退回城,裝自己高度近視,快瞎了,走路的時候故意往拖拉機上撞,這個人現在干什么呢,當作家,寫知青小說,把自己的那個北大荒歲月,寫得就像天堂,都天堂了,你還要往拖拉機上撞,想撞回人間?”
張晨和小昭笑了起來,張晨覺得劉老板說的沒錯,現在確實有這么一種情況,他想起永城的文具店的那個營業員,他說不定,也在參加各種知青聯誼會,把自己的插隊歲月,描摹成了崢嶸歲月。
張晨還有一點很好奇,那就是,這劉老板,聽他自己說,十五歲就去混社會了,應該也沒讀過什么書,但從他的言談和眼光看,不像是一個沒見識的人。
張晨問:“劉老板,我聽那個雞毛抱怨,說你老是和他說什么后現代的,你是…”
劉老板笑了起來,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問,我都沒讀過什么書,怎么知道這么時髦的詞,對不對?”
張晨不好意思地笑笑。
劉老板說:“我是沒讀過什么書,但我的朋友們讀過啊,他們讀了太多的書了,我不是說過,我們眷村的小孩很團結嗎?小時候團結,長大了就變成友情了,他們從國外回來,都會到我那里坐坐,大家經常一起吃飯喝茶聊天,從他們那里,我知道很多。
“臺灣還有一個導演,叫楊德昌的,我不知道你們認不認識,他也是眷村出來的,他就經常到我那里坐,我還資助過他的兩部電影。
“人在這個社會,你讀多少書是要緊的,我現在就要求我的小孩,要好好讀書,還有就是,你結交哪些朋友,也是要緊的,很多時候,甚至你結交的朋友,比你讀的書還重要,朋友是活的嘛,他對你的影響,肯定要大過書。”
“怪不得。”張晨點了點頭。
“來來來,張經理,哎呀,我不叫你張經理了,叫小老弟好不好?叫經理太生分,還有小昭,來,我敬你們一杯。”
劉老板舉起了杯子,和他們說:“不是吹牛,我這個人,風風雨雨過來,也可以說是閱人無數,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我看好你們兩個,小昭,你找到張老弟這樣的男朋友,是你的福氣,小老弟,你找到小昭這樣的女朋友,也是你的福氣,你們一定要好好珍惜!”
小昭趕緊“嗯”了一聲,張晨也說好,謝謝,三個人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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