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走了,張晨一直不肯承認這是事實,坐在那里呆呆地想,這個世界這么大,怎么可能容不下小昭這么一個九十八斤的身體。
他走向洗手間的時候,覺得小昭會在洗手間里,洗手間里,小昭的牙刷牙杯和毛巾都還在。
他走回臥室的時候,覺得小昭還會在臥室里,衣柜里,小昭的衣服,都還整整齊齊地掛在那里。
他覺得隨時隨刻,都可以聽到小昭在叫:“親愛的…”
張晨自己和自己說,沒事沒事,小昭還在呢,很可能在樓梯上,在動感地帶樓上,不經意間,小昭就會笑意盈盈地出現了。
她怎么可能走呢,自己和張向北都還在這里,她怎么可能就扔下他們,自己走了呢,小昭說過,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張晨朦朦朧朧感覺到小昭的手伸了過來,從后面抱住了他,身子緊貼著他的身子,他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氣息,張晨猛然驚醒,轉過身,卻哪里有小昭的身影,張晨頓時淚如雨下。
他坐起來,把小昭的枕頭拿過來,抱在胸前,他看著窗外黑洞洞的天,這才不得不承認,小昭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不會回來了,他已經把他的小昭弄丟了,張晨把頭埋在小昭的枕頭里,嗚嗚地哭。
劉立桿、譚淑珍、老譚、賀紅梅和瞿天琳在一起商量了,譚淑珍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小昭那么不體面地匆忙地走,一定要有一個像樣的告別會,我們都想她啊。
劉立桿去找李勇說了,李勇給市一醫院的院長打電話,兩個人在電話里商量了半天,最后定下來了,他和劉立桿說,讓小昭的尸體,在醫院停尸間的冰柜里,放上半個月,等她的尸體上,完全沒有病毒了,就可以和正常死亡的人一樣,送去殯儀館。
劉立桿知道,能做到這點,李勇是用了他的特權了,劉立桿拍了拍李勇的肩膀,和他說,謝謝你,李勇。
李勇哽咽道,說什么呢,我就是每天去市一醫院,看著小昭一天天的壞下去,我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桿子,你信不信,要是小昭能夠好轉,就是把我這個副市長擼了,我也干。
劉立桿看著李勇說,我信。
張晨去了廠里,那些工人們看到他,就往邊上躲,坐在那里干活的,看到他走過去,就把頭埋下去干活,這些樸實的工人們,他們實在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和語言,來安慰自己的老板,他們知道,整個工廠,老板現在才是最脆弱,最值得同情的。
彩娣走進了張晨的辦公室,開口說了一句:“小昭她…”就哭了起來,說不下去了。
趙志剛紅著眼睛,和張晨說:“好像我們一起,在那個裁縫店里干活,還是昨天的事,現在小昭她…老板,你要堅強,這里幾千個人,還要靠你。”
張晨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一些總代理們,也都知道了小昭去世的消息,他們除了給張晨發來節哀的短信外,沒有人再打張晨的電話,除了賀冬梅,賀冬梅電話一通就哭了,哭了好幾分鐘后說,我說不出來話了張總,就把電話給掛了。
譚淑珍和賀紅梅,帶著張晨的爸媽,還有小昭的爸媽,去公墓選墓地,墓地的位子選好了,但在選單墓還是雙墓,大家覺得有些猶豫了,小昭的爸爸說:
“就選單墓,張晨年紀還小,總還要結婚的,選了雙墓,以后怎么辦?”
小昭的媽媽也說:“就單墓吧,小昭也會理解的。”
張晨爸爸看了看小昭的爸媽,和他們說,你們的心意,我們理解,這么大的事情,還是問問晨晨自己吧,讓他自己來做決定。
張晨媽媽,在一邊早就哭開了,她說,我就是舍不得啊,在我心里,我就只有小昭這么一個媳婦。
張晨爸爸說,現在說這話有什么用,我們誰舍得?
張晨接到他媽媽的電話,讓他回家吃晚飯,張晨回到家里,看到只有四個老人在,向南和向北,已經被賀紅梅和小芳帶走了。
四個老人,鄭重其事地和張晨說了單墓還是雙墓的問題,張晨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他說:“當然是雙墓,以后肯定是我陪著小昭。”
小昭的爸爸和張晨說,你和小昭的感情,我們都了解,但你現在才三十九歲,以后的日子還長,你總是要再結婚的。
張晨看著小昭的爸媽,和他們說:“這幾天我也想過了,有的夫妻,一輩子吵吵鬧鬧的,我和小昭,在一起十多年,從來也沒有紅過臉,和他們相比,我們已經值了,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這十幾年,不知道抵得過人家幾輩子了。”
小昭的爸媽互相看看,還想說什么,老張說,那就聽晨晨的,選雙墓。
到了小昭追悼會的那天,趙志剛和賀紅梅說,廠里的工人都想去,怎么辦,他們都說老板娘對他們很好,看到都笑嘻嘻的,一點也沒有架子。
賀紅梅為難了,她說,殯儀館里,也站不下這么多人,再說,現在畢竟還是疫情期間,這么多人出廠,也不好。
最后是選了幾十個代表,由趙志剛帶著,一輛廠車開去了。
劉立桿雖然已經選了龍駒塢殯儀館最大的一個告別廳,但還是擠滿了人,李勇來了,陳啟航和林一燕來了,孫猴和黃建仁夫婦來了,孟平帶著錢芳、徐佳青他們,都來了,張晨他們全國各地的總代理們也來了,項琴和王麗珍也來了。
賀冬梅和她的父母,小昭的兩個舅舅舅媽和大伯,也從重慶趕過來了。
大家都戴著口罩,等追掉會進行到最后一項,大家列隊向小昭的遺體告別的時候,看到小昭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告別廳里,早就是哭聲一片,牛鄉長走到了小昭的遺體旁,站住了,不肯再走,她突然伸出了手,在小昭的臉上拍打著,大哭到:
“昭哇,昭哇,從小你就是最聽話的,這次你怎么就這么的不聽話了呢,昭哇昭哇,你怎么可以就這樣走了…”
在等小昭骨灰的時候,馬丫走過來和張晨說:“張哥,他們讓我來和你說,我們把貨都退到廠里,是我們那店面太小,沒地方擱,廠里不是位置大嗎,那些貨到了這里,還算是我們地,等明年了,張哥你再發給我們就是。”
張晨說:“沒事,我給你們退就是。”
“不用不用,張哥,你那樣就是打我們臉了。”馬丫說。
從窗口領了小昭的骨灰盒,用紅布包著,告別廳里的大隊人馬,轉去了公墓,大家逶迤上山,到了小昭的墓前,有一個公墓的工作人員,已經提著一桶泥漿,在這里等了。
張晨捧著小昭的骨灰盒,茫然地朝四周張望,周圍漫山遍野,都是一個個墳墓,山坳里的風是亂的,風往東吹,那些樹就朝向西邊,窸窸窣窣地響,風往西吹,那些樹葉就朝向東邊,窸窸窣窣地響。
張晨聽到了小昭的聲音:“涼。”
張晨朝四下看著,想找到小昭在哪里,但周圍都是熟悉的臉孔,就是沒有小昭。
工作人員把墓穴上的水泥蓋板拿開,用毛巾清理了墓穴里面,墓穴里有些潮,他點著了兩張黃紙,把墓穴里烘干了,他問:“有沒有硬幣?”
大家紛紛從口袋里找硬幣,不一會,劉立桿的手里就有了一捧,工作人員連忙說太多了,太多了,四個就夠了。
他說著從劉立桿手里,拿了四枚硬幣,墊在了墓穴里。
劉立桿把手里的一捧硬幣,都放在了小昭墓碑前,墓碑上,并排刻著小昭和張晨的名字,只是小昭的名字已經描紅涂黑了,而張晨的,還是原來石鑿出來的字跡。
劉立桿叫道:“小昭,給你慢慢花,不要小氣,給鄰居們也花,花完了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再給你送。”
張晨捧著小昭的骨灰盒,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看到風吹樹搖,他聽著小昭說:“涼。”
他四下張望,就是沒有看到小昭,小昭呢?
“把骨灰盒給我。”工作人員和張晨說,張晨愣了一下,等到明白過來,想把手里的骨灰盒遞過去的時候,他又聽到了小昭和他說:“涼。”
張晨朝四周看看,漫山遍野都是墳墓,但沒有一個墓是他熟悉的,他看著自己和小昭的墓碑,突然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給我。”工作人員催促道。
張晨突然轉身,沿著這一排墓碑前面的小路朝外面走去,站在路上的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過還是把路讓開了。
張晨沿著這條小路走到頭,到了上山的大路,張晨捧著小昭的骨灰盒,就朝山下走去,大家呆呆地看著他,等到張晨轉過彎,不見了蹤影,這里的人才反應過來,追過去,等他們走到轉彎處,看到張晨已經到了山底,朝停車場走去。
劉立桿拔腿就往山下跑,他終于在停車場,追上了張晨,劉立桿叫道:“張晨,張晨…”
張晨看了他一眼,和他說:“上車,送我和小昭回家。”
劉立桿愣住了。
張晨吼道:“走啊!”
劉立桿趕緊說:“好好。”
劉立桿上了他的阿斯頓馬丁,張晨捧著小昭的骨灰盒,坐到了副駕座,劉立桿啟動車子,看到后面大隊的人馬也跟上來了,張晨說:“你不是牛逼嗎,不是說你的車很快嗎,開快一點,送我們回家。”
張晨覺得,他和小昭,要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那樣,小昭就不會和他說“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