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整個婺劇團藝術節要上臺獨唱的是三個人,一個是譚淑珍,還有兩個是馮老貴和徐建梅。
馮老貴是因為太忙,劇團突然就被縣里重視了,要排新戲,還有在藝術節上,要給那些外地來的明星們伴奏的,主要也是他們劇團的人,這也需要準備。
不要說,專業的還就是專業的,讓拉二胡的去彈吉他,敲的鼓的許老師去敲爵士鼓,上手沒幾天,也像模像樣,一點不比藝術團的那幾個人差。
再說,這幾年他們也在走穴,李老師帶著他們,在幫助永城當地的省部屬國企,參加各種系統里的比賽和匯演,他們的器材,不知道比縣文化館的那個藝術團好多少,多多少,這些西洋的樂器,他們平時也有接觸。
婺劇團的團長一職,一直由丁百茍兼著,實際的工作,是馮老貴這個副團長在管,反正以前劇團一直被放養著,也沒什么事,辦公室里有個人擺著,參加會議的時候,有個人來代表劇團報個名就可以。
劇團一直被放養,沒演出也就沒差錯,大家都覺得挺好,到今年劇團突然地被重視,排新戲以外,最要緊的就是把散了的人心收回來,馮老貴就變得格外的忙,很多人名義上還在劇團,但實際幾個月也看不到他的人。
有些甚至是跟著其他的團去演出了,或者,干脆在其他單位上起了班,這些,都要馮老貴去一一找回來,他就沒時間來跟施老師學什么唱歌了,何況,從心里面來說,馮老貴還看不起施老師。
按職務,馮老貴也是和文化館的副館長平級,要論專業,劇團才是專業的文藝工作者,你一個文化館的音樂老師,就是個半吊子,和居委會的大媽差不多,最多也只能糊弄糊弄那些業務的愛好者,讓我去跟你個半吊子學,怎么可能?
馮老貴可不是譚淑珍,沒有那種覺得自己這方面不行,你比我行,你就是我老師的虛心,更沒有那種不擇手段,不恥下問,努力使自己完美的勁頭。
他推說自己工作忙事情多,和譚淑珍說,你先去試試,學了回來教我也行,再說,本來那演出,你才是主角,我不過是上去串個場,平衡一下男女比例,隨便吼兩首就可以了。
譚淑珍只好由他,譚淑珍由他,還有一個原因,是覺得要和馮老貴同進同出,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感覺到有些別扭,雖然他們臺上搭戲,生活上搭伙過日子,結婚兩年多,兩個人也沒鬧過什么矛盾。
但要說有多好,還真說不上,感情,就更是連想也不敢想的詞,不過是習慣罷了。
習慣了視線里有你,生活里有你,甚至,床上有你。
習慣了以后,也就會有一種體諒,注意著不去傷害對方,也注意著在場面上,照顧到對方,夜深人靜的時候,也體諒對方會有需求,牽就著讓對方滿足。
馮老貴一次也沒有去施老師那里,徐建梅去了一次,第二次就沒有再去了。
徐建梅沒有再去,是她第一次和譚淑珍一起去的時候,她從施老師的眼睛里發現,她看譚淑珍的時候是驚喜,看自己的時候是應付,徐建梅霎時就沒有了興趣。
再說,她也從心里瞧不起這個施老師,她也覺得,你整個文化館,工作的性質就是,要豐富廣大群眾的業余文化生活,這都寫在你文化館的工作職責里,看到沒有,是業余,你們就是個文化居委會,我們劇團,才是專業的。
再說,你一個小小的文化館工作人員算什么啊,連丁副局長對我都很尊重,你算什么,我忙著呢,誰愿意跟你學就去學,反正我不愿意。
這兩年,丁百茍碰到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他患病多年的妻子去世了,第二件,是去年年底,那個和他互相看不順眼的老饒,饒副局長退休了,丁百茍如愿以償地當上了永城縣文化局的副局長。
那婺劇團,這兩年也沒出什么事,加上縣里的日子,也不像前些年那么緊巴巴了,排新戲沒錢,但團里人的基本工資,縣里倒是可以保證。
縣財政撥款的時候,是按劇團的編制撥的,但實際到劇團,已經沒有那么多領工資的人。
像張晨和劉立桿他們這樣的,總共有八九個人的工資,縣財政每月按時撥付,到了劇團,早就已經停發,這部分的錢,就充當了劇團的辦公經費,這樣,劇團的電話也通了,電費也有著落了。
劇團的人拿著基本工資,在外面能掙外快的就去掙外快,沒本事掙的,就天天在家里挺尸喝黃湯,反正日子也過得去,沒人會像當年越劇團的那些人那樣,一三五去文化局,二四六去縣政府。
加上馮老貴那個人,見到領導就哆嗦,一次也沒到局里來要這要那,局里也覺得很省心,要不是系統開會會點到婺劇,局里的人包括整個永城,都快把劇團給忘了。
直到今年,劇團突然地被重視以后才發覺,這丁副局長還兼著劇團的團長,這個團長,如今也沒有當年那么讓人討厭,兼著就兼著,說不定還能拿劇團撈點政績。
闊別劇團幾年之后,丁團長終于又推著他那輛28吋的永久自行車,從那個半圓的坡道,去了那個高磡上。
去了劇團以后,丁團長最大的發現是,徐建梅已經走在了從大姑娘前往老姑娘的路上,還是單身,這讓鰥居的丁團長眼睛一亮。
不是要收攏失散的人心嗎?丁團長義無反顧,就把找徐建梅談心的任務,壓到了自己身上。
徐建梅這個人的心思比較復雜,需要丁團長天天談,夜夜談,他們從面對面的交談到促膝長談,再到手把手地談,一直到了肩并肩坐在床上談,徐建梅的思想終于轉變了,下定決定,準備接任丁副局長的夫人這一重要崗位。
連丁副局長都必須把我放在眼里,我怎么會把你一個小小的文化館一般工作人員放在眼里?
于是,實際跟施老師學的,就只剩下了譚淑珍一個。
譚淑珍樂此不疲,不僅學唱歌,她也很享受和藝術團其他人的合作,享受歌舞廳里,那久違的掌聲和歡呼聲,對一個演員來說,沒有掌聲的日子,是多么的煎熬。
同時,她也享受這嶄新的新世界,真的,對她來說,這每天晚上的演出,就是一個新世界,她看什么,都是新鮮的。
譚淑珍從小在劇團長大,劇團,其實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小時候你每天該干什么,都有老師管著,包括什么時間睡覺,什么時間起床,什么時間吃飯和練功,都是有規定和教鞭的。
等到大了,雖然這種限制沒有了,但也已經形成了習慣,比如,雞叫的時候,沒有人規定你必須起來,譚淑珍也肯定起來咿咿呀呀吊嗓子了,吊完了嗓子吃早飯,吃完早飯排練,然后是中飯,午休,排練,晚飯,排練,接著睡覺。
和小時候相比,每天的內容并沒有增加多少。
出去演出也是,每天睡在哪里吃什么,換場子的時候怎么走,團里會有安排,什么時候化妝,什么時候上臺,也都有規定的時間,穿什么衣服也是劇情規定的。
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幾乎就不單獨外出,要出去也是幾個人結伴而行,幾乎就沒有自己單獨的行動。
就是劇團被放養的這幾年,譚淑珍每天除了去菜場買菜,回家做飯做菜帶小孩,也沒有和外人接觸的機會,也不需要。
加上他們結婚后住的房子,也是原來越劇團的,里面住的,也都是原來越劇團的人,譚淑珍每天大清早起來吊嗓子,也沒有人覺得吵,每天白天,樓上樓下,反倒不時還會聽到咿咿呀呀的聲音,那是有人嗓子癢了。
越劇團的房子,是從婺劇團高磡下面的一條小路,一直走進去,永城婺劇團在青牛山的山腳,準確地說,是在山坡,而原來的永城越劇團,是在邊上的山谷里,譚淑珍住到了這里,簡直就覺得和原來在劇團,沒有多大的區別。
她只是從一個封閉的小環境,到了另一個封閉的小環境,和外界還是絕緣的,甚至從他們劇團人平時的聊天里,也可以聽出來,他們把外界一律稱為社會上,社會上現在這樣,社會上現在那樣,都是遙遠的事情,而我們團里,團都是我們團,而不是我的團。
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形成了譚淑珍一種既孤傲,又有些自卑的性格,自卑是覺得自己對社會上什么都不懂,社會簡直是洪水猛獸,讓自己離開劇團,把她放到社會上,她就會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孤傲是因為,我們團把自己和社會區隔開的時候,社會其實是帶點貶義的,社會上這樣,社會上那樣,社會就是亂糟糟,沒有團里單純和美好,在這個團里,獨立的城堡當中,譚淑珍是眾人哄的公主,她怎么能不孤傲?
但每一個公主的心底,都有對城堡以外世界的隱隱渴望,譚淑珍也不例外。
想起來譚淑珍和張晨最談得來,和劉立桿會談戀愛,還不就因為這兩個人,和劇團里那些也是從學員班長大的人不一樣,他們不是劇團土生土長的,他們是外來的,他們有社會的氣息,新鮮的氣息,這才是吸引譚淑珍的。
譚淑珍自從參加了永城藝術團每晚的演出,她感覺自己面前,打開了一扇窗戶,看什么都是新鮮的,原來社會上是這樣的,并且,沒有那么的可怕。
她好像自己長這么大,才第一次真正地進入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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