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自行車輻條廠在運河邊上,離廠門口不遠,七八十米遠處就是拱宸橋,拱宸橋是杭城最高最長的石拱橋,東西橫跨京杭大運河,是京杭大運河到杭城終點的標志。
在水路還是出行的主要途徑的年代,那些北上進京趕考的學子,做生意的客商,或者被貶官回鄉的落魄官僚,他們沿著大運河日日夜夜,昏昏沉沉地往南行走,看到拱宸橋時,心里才會落定,得意失意,有錢沒錢,過了這個橋,那是終于回到家了。
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說。
運河上運砂石和煤的水泥船,突突突突地行駛著,走半天也好像還在原地,運糞的人工手劃駁船已經過去,但那淡淡的糞臭還彌留在四周。
劉立桿到了這里,心就涼了大半截,這個地方,根本就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劉立桿帶著范建國,走到了橋頂看看,拱宸橋的這邊是一大片的工業廠房,不僅有杭城自行車輻條廠,還有比它規模大好多倍的杭一棉和杭絲聯,這些廠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冷冷清清,廠區里幾乎看不到什么人車,所有的煙囪都不冒煙。
一看這一片工業區,就是被時代丟棄在了這里。
也難怪,這些都是被新興的鄉鎮企業和民營企業,吊打得最厲害的行業,棉織廠、絲織廠,哪里干得過柯橋、吳江、盛澤和嵊縣的企業,輻條廠又哪里干得過永康、武義的那些五金廠。
橋的那邊,是一片老城區,狹窄的街道,一色低矮破舊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貧民窟。
范建國在邊上說,這種垃西地方,沒有前途的。
劉立桿也覺得沒有前途,至少是暫時不會有前途,你就是在這一片工業廠房中間,再矗立起一個“錦繡家園”,賣給誰啊,對這一片老廠區的人來說,溫飽比房子更重要,而對橋對面的人來說,住到橋這邊,大概都像是被推過來砍頭了,還要他自己花錢買房。
口袋里有沒有錢還不知道,就是有錢,被雷接連劈到三次,大概也不會昏頭到對面買房,劉立桿知道,在中國,很多河的兩岸,雖然被橋連在一起,但他們的鄙視是根深蒂固的,比河還深,就像上海人“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
范建國還在催促說好走了,劉立桿說,坐坐,抽支煙再說,他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好像還沒有想明白。
兩個人在橋欄桿上坐下來,抽著煙,劉立桿俯瞰著離橋不遠的杭城自行車輻條廠,廠區的面積不小,應該有一鳴食品廠的兩倍多,整個廠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兩幢宿舍樓里,好像還有一些人活動的身影。
有一幢廠房,直接就建在運河的河岸上,并排兩個排水口,一個還在往運河里汩汩地排著污水,這大概是宿舍樓里的生活污水。
還有一個排水口是干的,但從排水口一直到下面運河,有一道被化學品和油污浸染的,深褐色又夾雜著暗綠色的水漬,貼近水面的石磡縫里,長出了幾株野苧麻,遮擋了一下,才讓這道水漬,看上去不顯得那么刺眼和丑陋。
劉立桿判斷這個車間,應該是輻條廠的電鍍車間,這個排水口,是用來排電鍍車間的工業廢水的,從這個排水口干枯的程度,看得出來,這個廠已經停產好多年了。
劉立桿盯著這一大片的工業廠區看,茲茲地抽著煙,有船從橋的那邊鉆進橋洞,對面欄桿上的人都站了起來,跑到了橋中間,接著坐在這邊橋欄桿上的人也站了起來,逃到了橋中間。
范建國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想了一會猛然醒悟,趕緊站起來逃開,轉身看看,劉立桿還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橋下的那片廠區看。
“熬燒熬燒,劉總!”
范建國叫了一聲,但已經來不及了,船頭已經從這邊橋底下出來,噴出的煙把劉立桿整個人都籠罩在里面,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夾雜著熱浪,撲面而至,差點把他掀翻,掉下橋去,幸好范建國沖過來拉了他一把,把他拉離了橋欄桿。
再看劉立桿,外面棗紅色的夾克和里面的白襯衫上,都是黑色的芝麻點,頭發一綹綹結餅豎立起來,臉上也都是麻子。
很多人圍過來,都看著劉立桿笑,劉立桿自己也很想笑,卻笑不出來。
兩個人匆匆地下了橋,劉立桿走到了橋堍邊上的碼頭,想洗把臉,卻看到眼前運河的水,黑油油地發亮,邊上還有個人,正在用刷帚唰啦唰啦地刷馬桶。
劉立桿走回來,范建國指著輻條廠大門的方向說,那里有爿小店。
他們過去,買了兩瓶娃哈哈礦泉水,劉立桿把臉洗干凈,剩下大半瓶水,劉立桿低下頭,讓范建國把水倒在他頭上,結果頭發沒洗干凈,倒是浸濕了,沒辦法豎起來,頭低垂在那里就像認罪,讓范建國趕快去買餐巾紙。
范建國看到小店里有毛巾賣,干脆買了塊毛巾,遞給劉立桿。
劉立桿把頭發上的水擦干,范建國和劉立桿說,那邊下去,好像有洗頭的,要不要去洗個頭?
他指的是拱宸橋的那邊。
劉立桿罵道,這種地方的店,都不知道是洗上面的頭還是下面的頭。
范建國嘎嘎笑著,下面頭洗舒服了,上面就無所謂了。
“你他媽的也不嫌臟,那可是千手觀音。”劉立桿罵道,范建國繼續嘎嘎嘎嘎笑。
劉立桿把毛巾扔到了路邊的垃圾堆里,繼續朝輻條廠那邊走去,范建國問去哪里?
劉立桿說,來都來了,過去看看。
“介種垃西地方,沒看頭的。”范建國說,劉立桿瞪了他一眼,范建國叫道,“好好,你說了算。”
他們走到了輻條廠門口,門口的鐵柵大門關著,但大門上的小門是開著的。
兩個人走了進去,大門口的道路兩側,是兩排宣傳櫥窗,劉立桿看看里面,貼著的還是一九八八年國慶放假的通知,劉立桿笑了一下,他媽的這里是桃花源嗎,不知有漢?
“喂喂,做啥?”
有個個子小小的中年人,從宣傳櫥窗后面的房子里出來,沖他們叫著。
“蕩蕩兒。”范建國說。
那人朝外面揮著手,不耐煩地叫道:“出去出去!”
范建國火了,瞪著他問:“你喔撒西?”
劉立桿趕緊制止了他,劉立桿問,我想找應廠長,不知道他在不在?
那人看了看劉立桿,問:“你哪個?”
“哦,我是浙江錦繡大地房地產有限公司的。”劉立桿說。
“這是我們老板。”范建國補充道。
對方上上下下打量著劉立桿,劉立桿知道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實在不像是老板,他正想解釋,對方問:“被放毒了?”
劉立桿趕緊說對對,看樣子對方對此一清二楚。
對方朝劉立桿點了下頭,和他說:“我就是應嘯虎,介個喔?”
范建國在邊上感到奇怪,這劉立桿怎么會知道這里的廠長姓應?
劉立桿和應嘯虎說,你好應廠長,我就是想來了解一點情況,對了,你知不知道,你女兒昨天去我們那里應聘了?
應嘯虎點了點頭,他說聽她回來說起過,說是報名的人很多。
應嘯虎的臉色放緩了,奇怪地問:“怎么,現在招工,都要進行家訪了?”
劉立桿笑道:“沒有沒有,你女兒表現很好,我來不是了解她的情況,而是這個廠的情況。”
應嘯虎把他們讓進了辦公室,整幢辦公樓,只有他的辦公室門是開著的,他的辦公室,也只有他一個人在。
坐下來后,應嘯虎問劉立桿,你們來,是不是想買什么設備?這里沒東西賣了,都賣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空房子。
劉立桿搖了搖頭,他說不是,我們不要設備,應廠長,我問一下,這廠面積多大?
“你是說占地還是建筑面積?”
“占地。”
“七萬九千方。”
劉立桿算了一下,那大概一百二十畝。
應嘯虎盯著劉立桿看了半天,問:“你是不是想買這里?”
劉立桿笑道:“有這個想法。”
應嘯虎直起了身子,他說難辦,買不了,不然這里已經有人買去堆鋼材了。
“為什么難辦?”劉立桿問。
“后面宿舍樓里住著的人,一下子還趕不走。”
“沒事,我又不急用,讓他們住著好了,等要用到的時候再說。”劉立桿說。
“那可以。”應嘯虎想了一下,直截了當地說:“聽說你們公司很難進,對嗎?那這樣,六十萬,我幫你把這里買到手,你招我女兒進公司。”
劉立桿愣了一下,對方這么直白,倒出乎他的意料,他說:“好,成交。不過我問一下,你這里還有沒有其他的遺留問題?”
“沒有了,就那些沒地方住的老工人趕不走,其他沒有問題。”
應嘯虎看著劉立桿說:“你擔心什么,我女兒在你那里,我還會騙你?不瞞你說,我也是頭痛,這女兒高中畢業了沒事做,天天在家里哭,說人家的廠長都是吃香喝辣,就我這個,是個空架子。”
那就阿彌陀佛了,劉立桿心想。
“可以,那就這么定,什么時候可以辦手續?”劉立桿問。
“你準備好錢,我打電話通知你的時候,你過來簽字,簽完,你帶著我女兒走。”
劉立桿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應廠長,你這話怎么聽著像是賣廠再搭一個女兒啊?”
應嘯虎也笑了起來,他說:“沒辦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也就剩這么一點點權利了,就算以權謀私,給女兒做件好事。”
劉立桿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應嘯虎,兩個人離開了那里。
范建國勸劉立桿說,劉總,你再考慮考慮,我還是覺得不值,這地方毛偏嘞,要是和下沙一個價,三萬一個平方還可以,五萬太貴了,再說,這么個垃西地方,買來有什么用。
劉立桿笑笑,他說:“釘子再舊,也是釘子,撿起來還是可以用的。”
“什么意思?”范建國問。
劉立桿笑笑,沒說。
劉立桿買這個地方,當然不會是想買去造房子,他還是覺得,這地方就是造了房子,也根本就不會有人買。
他買這里的目的,還真的就是想買一枚釘子,他覺得這么一大片的工業廠區爛在這里,時間一定不會久的,從交通來說,這地方也算很方便,離主城區不遠,靠著的就是運河。
用不了幾年,這里肯定會被開發,很大的可能,是會被改建成下沙那樣經濟開發區,如果那樣,自己就有和政府談判的條件了,可以要求政府拿其他的地和自己置換,就是原封不動,在開發區還他一百二十畝,他自己置換,有幾家廠可以置換過來?
何況,房子拆遷,政府多多少少總要補償一點,劉立桿覺得,到時候說不定本就回來了,而這地方,比下沙方便太多了,即使是留著,以后給張晨他們造廠房,也很不錯。
他覺得自己在這里釘了一枚釘子,就把這地方占牢了,釘子的作用是一樣的,你買舊釘子,當然會比新釘子劃算。
“劉總,他女兒長得怎么樣,應聘的那么多人,哪個是她女兒?”上了車后,范建國問。
“你見過。”劉立桿說。
“我見過?什么時候?”
“你昨天晚上,不是還拿著人家的照片不肯放。”
范建國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原來是那個打了方框,又打了圈圈的。
“照么死蟹一只!”范建國頓時泄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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