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石磐陀跌跌撞撞推開師父的禪房時,看到的是已經徹底閉上雙目,離開此世的僧人,本來在邊關那種混亂的地方跌打滾爬的馬匪張了張口,仿佛在那一瞬間失去了精氣神。
像是無助的孩子一樣痛哭起來。
皇宮當中,大唐第三位陛下李治知道了玄奘法師的離世。
皇帝失神。
在他的手中,大唐帝國抵達了最盛的版圖,當皇帝去封禪的時候,東自高麗,西至波斯、烏長諸國的國家首領都必須作為臣子恭恭敬敬地陪伴在后面。
那個時候還沒有患病嚴重的李治連續幾天罷朝,留下了十六字的感慨。
苦海方闊,舟楫遽沉,暗室猶昏,燈炬斯掩。
“皇上,法師的遺體,要怎么樣處理?”
皇后武媚娘輕柔詢問。
李治揉了揉眉心,道:“那個陳姓的劍客替玄奘上表,玄奘希望能用最簡單的方法裹住身子,然后安置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朕就隨了他的愿罷。”
“陳姓游俠…”
武媚娘呢喃了數聲,伸出手為李治按揉肩膀。
“生死亦大矣,法師如此功高德盛,怎么可以如此粗陋。”
“帝國征服西域,法師也居功至偉,如此豈不是讓諸臣子錯以為,陛下賞罰不均?當將其遺體帶來長安,告知天下陛下悲慟,也可讓天下子民知道,陛下對有功之臣,自有其恩賞,以收其心。”
李治略有沉吟,道:“就如皇后所言。”
所以,當游俠要將玄奘下葬的時候,來自于長安的禁衛玄甲軍出現在了玉華寺中,沒有人知道,是誰吩咐必須出動千人級別的玄甲軍結陣,這幾乎代表著的,是整個天下最精銳的一千名披甲武者。
大家想,這是為了突出皇室對于玄奘這位大法師的尊敬。
而石磐陀死死拉住了游俠,才沒有讓他拔劍,雙目赤紅的游俠看著玄奘被帶到了長安的慈恩寺安置,手中沒有握劍,虛空中卻仿佛有萬劍嘶鳴不已。
而當年之事后數年不入長安的游俠,終究也踏入了這一座城池。
在這一段時間里面,整個長安每日都有三千人以上來吊唁這位大唐的傳說,佛門真修,尸身不腐,乃成舍利子,在有一日宵禁的時候,就連大唐的皇帝和皇后都來到了慈恩寺。
皇后暫且離開了皇帝,在慈恩寺散心。
最后站在了玄奘舍利塔前,在這一座新建的佛塔前,一身白色麻衣的游俠安靜的坐在那里,年少的時候,那游俠磊落不羈,一頭長發竟是馬尾那般恣意,而此刻,游俠的第一柄劍伴隨著異國的君王下葬,第二柄劍陪著好友離開人世,一聲白衣,束成了發簪。
這個時候才過正月,春寒料峭。
皇后屏退了左右,輕聲道:“…陳大哥,可還好?”
“人死不能復生,也要節哀。”
游俠安靜正坐。
武則天輕聲道:“陳大哥,你就真的不想和我再說話了嗎?”
“陳大哥,你回過頭看著我。”
“陳大哥…”
這一日落雪,最終大唐的皇后肩頭落滿白雪,道:
“陳淵,本宮命令你!”
“回頭!”
游俠兒抬眸轉身,雙目卻不再聚焦,嗓音沙啞:
“…皇上對玄奘頗敬,是你讓他將玄奘的遺體帶回來的,對嗎?”
皇后輕聲道:“本宮只是想要再看看你。”
皇室之眷戀,太過于沉重,太過于霸道。
游俠兒平淡道:“陳淵見過皇后娘娘。”
“陳某眼中…”
“只有佛。”
皇后深深看了根本不曾看自己的游俠一眼,拂袖離去。
可是,何為佛陀呢?
當石磐陀匆匆帶著衣服來找游俠的時候,陳淵一身的白雪,其實年紀也已經六十多歲的馬匪連忙用袖子去擦拭游俠身上的雪水,擔心年紀不小的后者也因此大病不起,他用力去擦,擦干凈了衣服上的,可是頭頂的雪卻始終擦不干凈。
就仿佛是烙印在了上面,修為冠絕當代的劍俠,轉眼已經白首。
年少輕狂驕縱,狂也快也,一劍在手,敢叫天下翻覆。
而今年過半百,悲矣痛矣,折劍失友,方知大道滄桑。
游俠踉踉蹌蹌起身,道:“走吧。”
玄奘下葬的時候。
這位只求簡樸的僧人,迎來了的,是皇室賜下的金棺銀槨。
而除此之外,得知玄奘去世,史載,長安長安及各州五百里內送者百余萬人,那一夜,足足三萬人在墓葬之前守靈,年輕時不得不讓玄奘選擇偷渡的長安,在他去世后,以前所未有自發性的方式為他獻上了自己的道別。
“石磐陀,你要留在長安嗎?”
在玄奘去世之后,游俠兒詢問當年的馬匪,
“在這里,你至少能夠安度晚年。”
也同樣已經滿頭白發的石磐陀搖了搖頭,輕聲道:
“不了。”
他回答道:
“我年輕的時候是個馬匪,有活兒的時候就當個商人,偶爾也會搶劫,雖然不喜歡殺人性命,但是手底下做了的荒唐事情其實不少,那個時候我睡覺都要枕著兵器,會覺得哪里都不安全,世上沒有家。”
“后來,師父找到了我,那之后我覺得,天下雖然大。”
“可是師父在的地方就是家。”
“而現在,師父也去了。”
石磐陀輕聲道:“可我卻反倒覺得,天下之大,處處皆可以為家。”
“既然這樣,那么我就去我們當年見面的地方吧。”
一輩子跌宕起伏的馬匪道出了這一生最具備佛性的話:
“方知道我這一生,有始有終。”
恰好庚辰來尋游俠兒,說在昆侖山上殺了自己是最好的選擇,游俠兒又受到了袁天罡師徒的囑咐,于這一年邁步了腳步,重新走向了瓜州,在走出城池的時候,他遠遠望著長安城里面的大雁塔。
在不知道多少顆舍利子組成的佛塔手段最高處。
是玄奘的頂骨舍利。
他似是從不會離去。
陳淵深深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那嘴角含笑的僧人盤坐在了佛塔最高處,安靜看著自己,游俠笑出聲來,拂袖,混入來往的人流,踏出了長安城門。
這個游俠兒遠離長安十九年,在回到長安十九年之后,再度踏上了旅途。就仿佛他永遠也不會停下腳步,仿佛這就是他這一生的宿命。
而這一年,皇帝皇后,二圣臨朝。
皇帝李治至少遵照了玄奘的遺愿,將他葬在了白鹿原。
而感到世事無常,他想要為大唐皇室建造佛像石刻來祈福,和皇后商量地方的時候,皇后輕聲道:“聽說…當年北魏其實也是有過建造石刻的。”
“北魏佛像石刻嗎?”
皇帝若有所思,而后應允了下來,這本來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北魏石刻,我記得是在洛陽龍門吧。”
洛陽。
長安游俠兒陳淵,洛陽人士。
當時母儀天下的皇后,喚來了天下的僧人和能工巧匠,作為后宮之主,她這一次為了雕刻佛像付出了足足兩萬貫錢,皇帝問起來,只是玩笑般道‘脂粉錢’,而她曾經見到了主持雕刻的僧人,眼底卻有難言的威嚴。
“抬起頭來,看著本宮。”
僧人們顫顫巍巍抬起頭,看到了柔美而威嚴的皇后。
皇后輕聲道:“本宮,要你們將本宮的眉目化入佛像之中。”
達官貴人,以自己的眉目入佛像,以求庇佑,這在以前并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許多地方的佛寺里面,是有所謂千佛殿的存在的,里面的佛像千佛千相,皆是達官貴人捐贈的香火錢。
僧人心中安定下來,雙手合十問道:“不知娘娘要多大佛像。”
眉目雍容的女子平靜道:“天下最大的那座。”
僧人瞳孔收縮。
群僧最終顫抖著離開。
兩萬貫的錢,武則天手中的兩萬貫,絕不是那么好拿的,他們花費了三年九個月,將皇后的眉目化入了佛像,是為盧舍那大佛,那是整個神州,整個世界最美麗的佛陀,雍容的皇后行走在長安,她望著遠方,眼神平靜。
她從不會是那種平淡溫柔的女子。
你總會回去。
她想著。
你要看佛。
那么,當你行過八百里大漠,走過三千里雪原,回到洛陽,回到故鄉的時候,你抬起頭,看到的最大最威嚴的佛。
當是我!
而陳淵和庚辰,帶著石磐陀,順著當年玄奘西行的道路回到了瓜州。
這一路上其實遠沒有當初那么難以行走。
甚至于可以說一路上很是順暢,東突厥已然臣服,瓜州已經不是這個時代大唐的邊疆,比起當年的軍事重鎮,自然也是換了另外一個模樣,陳淵回過頭,看著這一座城市,道:“你真的,就留在這里了?”
石磐陀臉上帶著微笑,道:“是啊。”
“多少年了,好不容易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陳淵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轉身。
走不過十幾步,背后傳來撲通一聲。
他沒有回頭。
滿頭白發的石磐陀拜下,笑著大聲道:
“淵師兄,一路走好咯!”
“石磐陀。”
“不能再送你了!”
笑著笑著便變成了嗚咽,抬起頭來的時候,滿臉皺紋,淚流滿面。
石磐陀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在旁人詫異的目光里,走回了瓜州城。
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他最終在距離瓜州不遠的地方隱居,懷念著自己的老師和過往的歲月,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后來西夏人來到這里的時候,在這一處地方發現了一座座石窟,里面的壁畫將佛法的奧妙帶給了馬背上的野蠻民族,而最終他們在這里拓展完成了更為雄偉的壁畫。
那是和敦煌莫高窟其名的東千佛洞。
在這里,有著最初的玄奘西行圖。
明月高懸,一身旅行裝束的玄奘閉目,而他的身后,滿頭黃發的胡人弟子伸出手遮掩著額頭,眼中焦急,不知道是在等待著誰,這是前所未有,未來也不會有的,以玄奘作為佛陀壁畫中心的繪畫。
里面有一句骸骨。
不知繪畫者,是如何淚流滿面地懷念著自己的過往。
而后或者安詳,或者嘆息著離開了人世,追尋師父而去。
而在那一年,長安的游俠兒終于踏上了西昆侖的道路,第一次來雪山,隊伍死去了一半的人手,而這一次,西昆侖蒼茫的雪原還不曾靠近他面前,便已經被無形的凌冽氣機斬碎。
游俠一身淺藍色麻衣,雙手背負身后,白發飄搖。
曾經得到一切,曾經失去一切。
而今王玄策已死,唐玄奘寂滅。
石磐陀大笑著回歸瓜州。
曾經的小女孩變成了層層宮墻里面的無情貴人,就連當年曾經不打不相識的五印英雄也已經溘然長逝,曾經的那爛陀變作廢墟,萬物歸虛,斯人已逝,唯吾獨存。
他回過頭,仿佛還能看得到長安慈恩寺里,玄奘身軀焚毀,化作舍利時升起的煙氣,而現在,那舍利子便在千年大計的大雁塔里。
陳淵一步步越過庚辰,呢喃低語:
“焚燒殘軀謝蒼生。”
“我輩皆是無情人。”
“走罷,上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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