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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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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圓覺前往金山寺祖師堂,了結自我前塵今世的因果時候。

  衛淵看著金山寺周圍的風景,旁邊白衣女子安靜站著,似乎也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他樂得清閑,金山寺的風景相當好,此刻云霧逐漸消散,陽光破開云氣灑落了一地,很有些佛門寶地的莊嚴氣度。

  這里發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其他的游客也都被金山寺的和尚們送離了這里,所以這佛寺此刻反倒是落了個清凈安寧,衛淵抬眸的時候,又在那一顆老樹下,看到了落葉,看到了灑掃落葉的老邁僧人。

  落葉飄落在他肩膀上,老僧只是低著頭灑掃。

  這個時候,圓覺也已經了結了自己的事情,大步走出。

  向著衛淵點頭一笑,臉上仍舊是過去所熟悉的那種憨厚樸實的從容感,先前略有些凌厲沉厚的氣質沉淀了下去,走來推著衛淵的輪椅,道:“久等了衛館主,我們下山吧。”

  衛淵點了點頭,僧人手掌推著輪椅,修出了在世金剛的體魄,衛淵的體重加上輪椅的重量,對于圓覺根本不算什么,不會比一枚羽毛更加沉重多少,握著輪椅的推把,輕而易舉地能夠將其平平端起下山。

  可是走到山腰的時候,衛淵卻突而開口道:

  “圓覺,還有白姑娘,你們先在這里等一等。”

  “我想要上山一次。”

  圓覺訝然。

  衛淵笑道:“也是和你一樣,有件事情需要處理。”

  圓覺沒有阻攔衛淵。

  而衛淵的修為不提,他御風的手段也已經算是當世獨步,輕而易舉地上了這并不算是多陡峭的山,青燈古寺山風秋雨,葉子早已經變得枯黃一片,整座山都像是落滿了黃金。

  而那老樹下的僧人一下一下地掃著地上的落葉。

  落葉似乎永遠都掃不完。

  衛淵放慢速度,停在那老僧背后,看著這一棵老樹,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年的風吹雨打,這一棵樹幾乎要給人一種智者的感覺,那僧人被衛淵看著,終究還是停止了動作,轉過頭來,單手一禮,淡淡道:

  “施主。”

  衛淵看著這一棵老樹,道:“者一棵樹,有多少年了?”

  老僧回答道:“約莫千年。”

  “千年么…”

  衛淵微微往后靠了下,看著這掛滿黃色枯葉的老樹,道:“是你在上山出家的時候種下的嗎?我該叫你大師,還是說,該要叫你一聲許仙大夫?”

  老僧白眉垂落,始終平淡如水的表情,在提及許仙這兩個字的時候,終于浮現出了一絲絲波瀾,最終似乎有些什么話要說,可只是歸于阿彌陀佛這四字佛號,嗓音蒼老平淡。

  “施主…聰慧。”

  衛淵搖頭答道:“倒也不是聰慧,只是第一次見到,居然有地縛靈能夠存在于禪宗圣地…心中有些好奇,也有疑惑始終放不下來,所以上來問上一問而已。”

  “地縛靈不過執念而已,執念留存,不為惡,不作祟。”

  “禪林廣大,自然能夠有一處容身之所。”

  老邁僧人輕聲回答,臉上的皺紋很重了,也有些老人斑。

  身軀面目都和常人沒有區別,只是風吹過來的時候,還是能夠從衣擺處如同煙雨一樣的模糊漣漪里看出眼前老者的真容本體,這并非是人類,也沒有血肉之軀,只是如同當年在江南見到的,一道執念殘留的地縛靈罷了。

  衛淵沒有在詢問,伸出手,恰好接住一枚枯黃落葉,道:

  “為何不下去見一見她?”

  “你若不是為了相見,為何哪怕身死圓寂,一縷執念還會留存人世?”

  老僧搖頭道:“不必相見,相見結緣,又只是徒增遺憾罷了。”

  “貧僧這千年,并非是為了見她。”

  他抬起手來,沉默了下,輕聲道:“貧僧只是為了贖罪而已…”

  “贖罪?”

  “是啊…”

  老邁僧人嗓音平和,不緊不慢:“當年她水漫金山,起因和我也有關聯,而我不過是人類,有幾十年壽數,她卻要等待足足千年的封禁,這不公平,所以,我想至少要陪著她走完這一千年歲月。”

  “陪著她,卻不去見她嗎?”

  “施主有興趣來陪我這一縷殘念閑聊,可有功夫聽一個小故事?”

  風吹過老樹上的枯葉,沙沙作響。

  衛淵垂下眸子,微笑道:

  “愿聞其詳。”

  老邁的僧人語氣平和,回答道:“施主可曾知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是為長生之物,而大椿之上,生活著一只朝生暮死,以朝露為飲食的蟲子。”

  “對于這蟲子來說,大椿如同神明一樣偉大,但是有一日,大椿的靈性卻愛上了一只朝生暮死的蟲子,朝陽升起的時候,那蟲兒飲食朝露,于風中翩然起舞,輕靈可愛,但是等中午的時候,那蟲兒便已開始懶散。”

  “等到大日落下的時候,那蟲兒便死在了大地上。”

  “大椿的靈性悲痛欲絕,而后漸漸地不再吸收朝露和星光,怨恨天上的太陽,認為是大日的落下讓它所愛的蟲兒死去,最終拒絕接受陽光的照射,慢慢地枯萎死去了。”

  老邁僧人的語調寬和,是那種真正領悟佛法的模樣。

  “施主覺得如何呢?”

  衛淵道:“你是說,長生悲苦么…”

  老僧伸出手,一只飛蟲落在他的指尖,道:“人之為物,和騰龍相比,也不過是朝生暮死了,若她見到我這一縷殘魂,之后又會做什么呢?又會將一切的念頭都放在我這殘魂執念之上。”

  “但是這是錯的啊,要放開眼界,往遠處看些。”

  “大椿能有八千年春日,八千年秋光,有風雨和星辰,為何要執念于一只飛蟲上呢?龍之為物,能在九天之上。已經有大椿因為那蟲兒舍棄了整個世界,我又怎么能夠把她再度約束于金山寺上?這便是放下…”

  衛淵反問道:“可你想過沒有,或許白娘子她并不介意這些。”

  老邁僧人微笑頷首,從容地說出了那句話:

  “但是我在意啊。”

  “或許是我仍舊還眷戀著她…才不愿意以自身為鎖鏈約束著她。”

  “而正因如此,方才要放下。”

  衛淵看著這老邁的僧人,若有所思:“千年孤苦,只為放下?”

  老僧溫和反問:“對施主的情況,可有幫助?”

  這僧人似乎從衛淵的神態上看出了什么。

  衛淵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卻又突然笑道:

  “可是大師你似乎也沒有放下。”

  “既然放下,為何今日還要見到她?”

  “若是贖罪,當年為何偏偏選擇了遠離臨安府的金山寺呢?”

  老僧溫和頷首,卻不回答。

  衛淵看著金山佛寺,道:“倒也是一個故事,佛門修自身,本性自足,是不可能化作地縛靈的,許仙,你修佛法,最終卻以佛法為執念,真靈不再,終究不可能修出正果了…,千年至此,可曾寂寞?”

  老僧已經重新握著掃帚低頭灑掃。

  就連衛淵離去的時候。

  僧人也沒有抬一下頭,只是一下一下地重復著過去的動作。

  金山佛寺佛鐘低鳴。

  曾經的少年醫者早已經化作一縷執念,入山之時手植的樹木也已經有了一千年的歲月,抄經念佛,青燈古寺,叩首一次又一次,說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皈依佛,皈依僧。

  可會寂寞?

  一千年了,都在佛塔旁邊的老樹下,心中有佛,又怎么會寂寞呢?

  只是想到,往后她不在了,反倒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寂寞的時候,就可以往山下看看。

  看看有她的人間。

  衛淵下得山來,他一個病人御風推輪椅多少有些奇怪。

  大和尚圓覺見狀失笑,連忙上前來幫忙,才免去了衛淵在那些想要上山的游客前面丟人的一幕,僧人手掌有力,穩穩地推著輪椅,衛淵手指把玩著那一枚如同金色的落葉。

  看著旁邊安靜下來的白衣女子。

  顯而易見,許仙希望他保密。

  但是…

  衛淵卻開口了,把落葉輕輕放下,道:“白姑娘…”

  “你知道,許仙就在這一座山上么?”

  哪怕是旁邊的圓覺都覺得眉梢差一點跳起來,手掌都抖了抖。

  你居然就這么直接問了?

  衛館主,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柔和開口么?

  出乎僧人的預料,那白衣女子沉默了下,點頭道:“知道。”

  “若是沒有他,我或許也支撐不住這一千年時間。”

  衛淵道:“那你為何,不去見他?”

  白衣女子輕聲道:“…我去見他,我們說些什么呢?”

  “他已經去世了啊,現在留下的,是一道執念。”

  “我如果再去見他的話,他的執念或許永遠都無法消除了。”

  白衣女子輕聲道:“真靈離去,只剩下執念還存在于世界上,是不比我當年所受的封印輕松分毫的經歷,像是整個懸掛于黑暗里,抬起頭,看不到天空,腳下也挨不住大地,四面仿佛有無數竊語回蕩著。”

  “他只有不停念誦佛經,才能維持住自己的意識…”

  “只有執念消失,他的靈才能歸一。”

  “我想要再見見他,但是我怎么忍心…如果是你的話,您會忍心么?因為我,已經讓他不能成為大夫,讓他執念在世上孤苦飄蕩了足足一千年的時光,我怎么能讓他繼續下去?”

  白衣女子似乎想要笑,臉上的神色卻帶著說不出的凄冷和決然。

  “長生短壽。”

  “或許,人與妖,真的此生殊途。”

  衛淵無言,僧人不修來生,本性自足,卻留下千年執念,只為白蛇放下;而白蛇仿佛灑脫,下山離去,卻又是不肯放下,裝作放下,要讓那僧人解脫。

  莊子和人論道里面有兩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衛淵也不知道該要如何面對這樣的事情。

  路邊有一對顯而易見是來這里游玩的青年情侶,穿著情侶衫,短發的女子雙手合十,似乎是戲弄旁邊的男友,很是認真地低語:“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衛淵道:“是藏傳佛教里一位叫做倉央嘉措留下的帖子,不過是被現代的作家續寫后的,原文翻譯之后,大多都是像‘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白蛇癡癡怔住。

  可實際上這也是因為那位倉央嘉措的軼事,引導大部分翻譯都往情愛上靠攏,實則是以男女之事,說不沾因果,不入紅塵的佛門要意,不相見,不相知,也不互相掛念,每一個人彼此獨立,不沾染彼此的因果。

  圓覺推著輪椅,突然問道:“衛館主,若你也遭遇此事…”

  “會如何?”

  衛淵知道他指得是自己和玨的事情,同樣是長生短壽。

  他想到剛剛許仙的蒼老,看著旁邊仿佛二十三四歲的白衣女子,心中倒是覺得無論如何得把昆侖的試煉通過,至少把容貌固定到現在這個樣子,至于往后,是否會分開…他沉默了會兒,故作輕松道:

  “事情沒有到那一步,我也不知道。”

  “或許,我會不顧一切,誰敢攔住前面就一斧頭砍爆掉。”

  “也或許,我會出家為僧,徹底避開紅塵…”

  圓覺笑呵呵道:“若是衛館主你要出家的話,貧僧親自為館主你剃度,免費贈送度牒一本,放心放心,這件事情上,貧僧還是有點門路的。”

  嗯??!

  衛淵臉上微笑凝滯,嘴角抽了抽,仰頭望向圓覺,正要咬牙切齒說一句有勞關照,不必擔心,卻看到那僧人看著自己,神色安寧,單手一禮,灑脫笑道:“阿彌陀佛。”

  “看來,衛館主心中早有定計,不是么?”

  衛淵:“……”

  眼前僧人給他的感覺,似乎更為通透圓融。

  衛淵掃了一眼空氣中的水汽,斂了斂眸,而后無可奈何,道:

  “罷了,走走走,去龍虎山。”

  僧人笑呵呵答應一聲。

PS:今日第二更……四千字  關于那個試煉,很多讀者已經在章說里詳細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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