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恢復就像是傳說中的黃粱一夢,曾經漫長的歲月,此刻想起,竟然如同一場幻夢,云煙消散,不過轉瞬而已,在現代城市的小院落里,兩位老人只是看到那模樣年輕的博物館住持劍恍惚了下,便沒有了其他的異狀。
周姓老者忍不住道:“三個,我只知道屬鏤劍曾殺死過伍子胥和文種,這第三個死在這劍下的,又是誰?”
衛淵答道:“是趙高。”
他將劍放下,回答道:“秦朝的中車府令,二世時期的丞相,最后就是握著這徐夫人劍去了齋宮,而后死在了屬鏤劍下。”
老道士和周姓老者都詫異。
周介夫撓了撓胡渣子,道:“這個說法倒是有些,額,有些新奇。”
“以前那些史書里也沒說過趙高是拿著徐夫人劍進的齋宮,也沒提子嬰是用屬鏤劍殺死的趙高啊。”
衛淵隨意回答道:“很簡單,以趙高的奸詐心機,他怎么可能會自己手無兵器去見子嬰?他本來就是想要把子嬰引誘到宗廟里殺了,好投降諸侯,現在不過是把地方換了換,從宗廟里殺,變成在齋宮殺。”
“從趙高的立場來看,沒什么不同。”
“而若要殺秦王,所選擇的兵器并沒有多少,其中燕太子丹苦心求來的徐夫人劍,無疑是最好的一類,殺傷性足夠,又足夠隱蔽,畢竟秦漢之年的風氣,趙高多少還在意些臉面。”
周介夫怔了下,道:“這樣倒也是合理。”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衛淵,道:“不過這事情沒有記載在史書上,連野史上都沒提了一句,衛淵館主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這是我親身經歷過的。
子嬰,趙高,韓談,一個個,都曾經鮮活的人,他們打馬從我眼前經過,與我為敵,與我為友,或者萍水相逢,然后各自奔向遠處。
看來子嬰信守契約,沒有將那件事情流傳下來。
天空中飛機飛過,聲音有些低沉沉悶,像是來自于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夏末的沉悶天氣里,綠葉都有些無精打采,外面的小道上,有孩子舉著冰棍撒歡地跑過。
而年輕的博物館主回過神來,微笑道:
“只是偶爾聽說過這種說法。”
“可能只是傳聞,也可能是后人的臆想猜測。”
“姑且當一個故事聽聽就是了。”
周介夫恍然,以為這是年輕人想要證明自己有學識才說了個誰都不知道的傳聞,結果被捅破了,不大好下場,他也沒有再提,只是頗為贊同地附和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徐夫人劍這種弒君之劍,和屬鏤這樣的誅臣之劍,在秦末的齋宮里一場比斗,倒確實是很有那種傳說故事的味道了,要是編成話本之類的,應該也能掙上一筆。”
衛淵笑道:“可能我就是從哪里聽了段評書,然后記下來了。”
他把屬縷劍放下。
長劍在鞘中低鳴,其音肅殺清越。
老道士突得詢問道:“衛館主,似乎很熟悉這一把劍。”
“剛剛我看到你握住劍的時候,這把劍都像是活過來了似的,倒是一點都不像是古物了。”
衛淵笑著道:“我畢竟開了家博物館,對這些古物多少有點心得。”
周介夫滿臉羨慕,嘖嘖稱贊,顯然他也想要有這種法子。
幾人揭過了這個話題,又聊了一會兒,衛淵就主動告辭了,老道士還有事得在這兒待一會兒,說讓張浩過來接,衛淵擺了擺手道:“也不用麻煩了,路也不算太遠,走走就回去了。”
周介夫和老道士把衛淵送出去。
老道士看著那柄留下來的屬縷劍,有些恍惚。
周介夫肩膀撞了撞好友,道:“想什么呢?”
老道士回過神來,道:“我在想,衛館主說的事情,或許是真的…”
“他能輕易掌控這把屬縷劍,足可以見到他對這把劍很熟悉。”
周介夫忍不住笑出聲來,道:“那絕不可能。”
他彈了彈劍鋒,自信道:
“這把劍可是才挖掘出來沒有多久的,和徐夫人劍一起放在秦墓里,這就說明,這把劍埋在地下多少年沒有出過土,后世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這劍最后的經歷,更不可能有人在我們之前接觸過這把劍了。”
“他說的事情,就跟他自己說的那樣,當做個故事聽聽也就得了,我想著,那也不過是有人把這種名劍和一些歷史上的事情聯系起來,當做話本之類的事情,這很正常。”
“再說劍的緣故,可能是家傳淵源,可能是劍法高超。”
“總之這劍自發現墓葬,到出土送到我這兒來,可是一條龍服務,沒讓人再碰過,還熟悉,難不成他是在這把劍下葬之前就碰過了?哈哈哈,我看你啊,是修道修得腦殼兒出問題了。”
周介夫最后玩笑了一句,又正色道:“對了,你得來幫個忙。”
“這東西今天還得送回去一趟,再做些鑒定研究。”
老道人狐疑道:“你自己一個人不成嗎?”
周介夫心有余悸,指了指徐夫人劍,道:
“我怕路上這兩把劍再亂來一次,我一個人可來不及收拾住。”
衛淵離開了那小小的館藏之處,回過頭的時候,肉眼根本看不破結界。
他邁步往博物館的方向去走,可是走了沒一會兒就有些頭痛,路實在是太長了,自己剛剛就不該裝那一下子,老老實實讓張浩來接他不香嗎?大熱天里開著車載空調他不香嗎?
非得自己走,這車都得開半個來小時,走得走到什么時候?
裝裝裝,讓你裝。
衛淵嘴角抽了抽,按了按心口,還有點疼,決定放棄御風之類的手段,老老實實掃碼開了一輛共享單車。
騎著共享單車,穿行在現代的科技都市當中,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總有些恍惚,歲月流逝,萬物變遷,始皇帝,項羽,劉邦,張良,皆已成為過往,自己卻還存在于這土地上。
而這片神州大地上,萬物生靈,仍舊還在不緊不慢地繁衍壯大。
他停在紅綠燈前面。
一輛公交車停在旁邊,車里坐滿了人,有老有少,或者在聊天,或者在玩手機,臉上不再有當年在亂世中曾經見到過的茫然苦痛,那些人臉上的神色,這是唯獨太平之世里才有的神態。
他閉了閉眼。
神州大地上歲月奔走,滄海桑田,永無休止。
他閉著眼睛,恍惚間仍舊記得,于夕陽之下,騎著戰馬的銳士,他背著斷裂的長劍,高唱秦風走向遠方,雙鬢斑白,而后睜開雙眼,似乎是錯覺,他看到那身為銳士的自己就倒映在旁邊公交車的外殼上,和自己反向站立。
仿佛是畫面的交錯,是兩條河流彼此涌動著匯合。
紅綠燈變成綠色。
倒影在衛淵眼中的自己仍舊是秦末的打扮。
衛淵知道,那是幻覺,是剛剛恢復記憶后的恍惚。
現實中,原本做游俠兒打扮的銳士收回視線,穿著現代的半袖,牛仔褲,踩著運動鞋,共享單車的框里放著飲料,在路邊的店里放著的是現代的音樂,他自歷史的甬道中走出,穿行于街頭的巷道。
大秦銳士騎著戰馬,叩劍高歌,對著夕陽和歷史漸漸遠去。
而短發的衛淵背著劍匣,騎著共享單車,穿行于真實的現代。
在這一剎那,交錯而過。
某一處研究所里。
周介夫和老道士換上了研究員的衣服,這個地方專門研究古代器物,因為超凡修行方式普及化的提上日程,這里也越來越受到重視,研究目的是希望能夠發掘古代墓葬,得到修行典籍和器物,推動現代化的修行方式。
周介夫將徐夫人劍和屬鏤劍放下。
順口提了一嘴這兩把劍可能是徐夫人劍和屬鏤劍。
其中一名研究員訝異道:“周老你已經看過了?”
“看過什么了?”
研究員指了指旁邊一個柜子上的古籍,道:“我們在墓葬里還找到了這些書,為了防止風化成灰,所以必須做提前處理,今天上午剛剛完成的,我還以為你看過了呢。”
“這兩把劍,確實是徐夫人劍和屬縷劍,在這古籍里有記載。”
周介夫訝然,他換上了手套,輕輕取出古籍打算翻閱。
這是墓主人的自述,似乎是被他的后人直接一同埋葬了,沒能流傳出來。老道士和周介夫一同看去,按著研究院善意的提醒,翻越到了記錄有這柄劍來歷的部分,隨口念出:
“余為韓談,侍主秦王子嬰……”
“奸臣趙高有不臣之心,欲強闖齋宮殺王弒君,余大怖,高持荊軻劍入,幸有大秦銳士,持劍屬鏤,將其誅殺于殿下,以保大秦宗廟,其性高,不欲留名,故外稱殺趙高者,談也。”
“余羞愧,王死于項羽之手,余拼死攜此二劍逃離。”
“且將殺趙高者姓名錄下,后人當知。”
“其為大秦始皇帝陛下執戟郎。”
周介夫和老道人的聲音微頓,視線死死落在最后一個字上,大腦在那一瞬間剎那空白,旋即手掌不自覺顫抖,呢喃道:
“其名為…”
“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