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里倒映出了完整的房間。
一切都和現實的房間一模一樣,但是透露出一股不祥的味道。
衛淵將這鏡子調轉看向一側。
看到佛像是個胸口被貫穿出猙獰傷口的老僧人,滿臉痛苦,閉目呢喃誦經,鮮血淋漓,死相猙獰可怖,讓人見之心寒,看到拜佛的老人則是面容鐵青,雙目全黑,沒有眼白的模樣,只知道虔誠拜佛。
而鏡子里那老人旁邊,還有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同樣的陰森可怖。
同樣仍舊只知道拜佛,雙目茫然。
衛淵眉頭皺起。
又看到鏡子里的孩子是正常的,只是小臉上滿是茫然悲傷,倉惶恐懼。
結合旁邊失去一半魂魄,半人半鬼的男孩,衛淵下意識以張角曾教導過的知識進行推測——換成現代的說法,鏡子代表著相反的世界,鏡子里照出的人也代表著人的反面,是惡靈一類的存在,但是一般來說,它們只能生活在鏡子里。
除非占據人類的身體。
現在看來,這孩子第一個接觸到鏡子,已經被替換。
真正的孩子已經被騙到了鏡子里,外面軀殼里是原本鏡子里的惡靈。
而佛像照出來的老和尚,應該是依附于佛像的僧人,有修為在身,本能誦經,導致這一家人里的老太太和那男人,無論真靈還是邪靈,到了晚上都一并誦經,至少能防止人被邪靈替換,被邪靈占據肉身。
白天陽氣充足,這家人又都在外面,倒是不用太過擔心。
看來,只要是正面照過這個鏡子,鏡子都會找到他們內心的黑暗面,不斷放大,產生對應的邪靈。
而邪靈不甘心于被困于鏡子。
會想要通過種種方式,蠱惑,誘騙,恐懼,嘗試和人替換,占據肉身。
衛淵正在思索,突然察覺到一絲絲異樣——
接觸過鏡子,會在鏡子里產生邪靈。
邪靈會通過各種手段,折磨,打壓人的靈魂,讓人心里產生恐懼縫隙。
依附在佛像上的僧人殘魂,可以同時壓制人的真靈和鏡中的邪靈,無論真靈還是邪靈都只知道誦經禮佛,反而能防止被侵入,而第二天白天,鏡子里的邪靈也無法害人。
不對,柳紹英…
衛淵突然想到那面色蒼白,不愿意害人的大學老師。
她是第二個接觸到鏡子的,曾經在鏡子里見到了惡鬼一樣的自己。
但是后來看到的就是正常的自己。
她夢中沒去誦經,甚至有自我意識。
她被母親和丈夫說‘有問題’。
一個個先前被認為正常,被忽略的細節浮現出來。
腳步聲一下一下響起。
聽到腳步聲,衛淵從鏡子里看到那大學老師的影子,鏡子里的柳紹英面色蒼白,不敢置信,瘋狂焦急地砸著鏡子,而旁邊走出來的柳紹英,在衛淵雙眼中,卻是面色蒼白泛青。
衛淵動作頓了頓。
視線余光看到柳紹英從陶思文那里得到的符箓,緩緩燃燒。
那男孩子撲到柳紹英身邊撒嬌:“媽媽,你可過來了。”
“叔叔剛剛嚇唬我。”
‘柳紹英’溫和道:“叔叔在跟你玩兒呢。”
“是不是啊,衛館主?”
她看向衛淵。
衛淵神色轉冷。
而在這個時候,那面鏡子突然一晃,主動出現在了衛淵身前,照在衛淵雙目上,幾乎是瞬間,鏡子里出現了衛淵的模樣,身穿黑色盤扣上衣,稍有類于練功服,但是卻更為精練,衣服底部有精巧云紋。
只是原本清亮的雙目瞬間變成了黑色。
這鏡子照到了衛淵。
鏡子里出現了對應于衛淵的邪靈。
無論是外界已經占據了人類肉身的邪靈,還是念誦佛經的兩個邪靈,都在這一剎那頓住,轉過頭來,看著衛淵,露出微笑,死去的老僧面容悲苦,鮮血流淌地越發快,佛經念誦的聲音急促。
在這種情況下,卻反倒有一種邪異無比的感覺。
邪靈以人類心底的黑暗不甘之處為根基產生。
衛淵本能運轉太平要術,護持真靈,旋即注意到了鏡中世界的老僧,他之前曾經從追蹤圓覺的僧人手中得到了佛珠,看到了失蹤的兩名僧人模樣,所以認出這老僧就是其中之一。
眼下看來,原本附著于佛像上,現在這被吸取進入了鏡中世界。
衛淵略作沉吟,他法力雖然不夠深,但是得益于前世經歷,在單純道法領悟和運用上卻稱得上一句深厚,臥虎決運轉,護持自身,而后真靈則是由太平要術裹挾,主動邁入那鏡中世界。
鏡中世界其實和現實的屋子一樣完整,那鏡子只是出口所在。
背后劍匣當中的張道陵法劍低沉嗡鳴。
卻因為衛淵示意而未曾爆發,只是主動護持肉身,隱隱惹來一聲不愉虎嘯。
‘柳紹英’看到衛淵不再反抗,臉上浮現欣喜,似乎是因為鏡中世界多了一個惡靈,老僧誦經也無法再牽制住,原本在誦經的兩個鏡中惡靈竟然也離開原本地方,湊在作為出口的鏡子邊上,垂涎盯著外面真實的世界。
柳紹英的真靈在鏡子里,只能勉強保護自己的孩子,面色蒼白痛苦。
而那些邪靈盯著衛淵的肉身,只當做一塊肥肉。
衛淵主動探索鏡中世界,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手背上居然還有符箓,竟是將那一道正一道敕令帶了進來,散發紅光,和太平部道行融合,護持自身,又拈一道障眼法,避開視線,邁步走到佛堂前。
那面容悲苦的老僧手指快速轉動佛珠,口中低聲念誦佛經。
念誦的速度越來越快,僧人臉上神色痛苦,鮮血不斷流出,動作卻不停,有純凈佛光遍照周圍,凈化雜念,卻也因為這只是本能念誦,佛光威力強大,連凡人的真靈都會被凈化,變成只知道念誦佛法的木偶。
也因為如此,連帶著真靈和邪靈一起被控制住,這半個月里才沒有讓這里的災害爆發出來。
衛淵開口喚道:“…道友?”
僧人毫無反應,仿佛完全不知外界發生的事情,只知念誦佛經。
衛淵調動法力,復又喚了幾次,這老邁僧人卻仍舊不做回應,
衛淵聲音頓住,此刻看到旁邊鏡中世界的佛像,看到佛像背后有,‘何處見佛’四字佛偈,按照一般僧眾理解,便是要誦經千萬遍,功德加身,自可以得見如來,眼前這老僧似乎也是如此。
老邁僧人誦經的聲音越來越快,衛淵想到圓覺所說的話,沉默了下,抬手抖落劍罡,突地便將那佛像劈做兩半,連帶那何處見佛四個字也被劈開。
老僧誦經聲音似乎頓了頓。
衛淵指著劈碎的佛像,口中蘊含一道法力,道:
“此處無佛!”
又指著那老僧心口,道:“此處見佛!”
老僧聲音戛然而止,雙目渾濁,似乎恢復了一絲絲意識。
他恍惚著注意到被衛淵劈碎的佛像,呢喃道:
“……破眼前佛,見心中佛。”
衛淵學著圓覺回答道:“破心中佛,才可見佛。”
老僧呢喃道:“…破眼前佛易,破心中佛,何其困難。”
他勉強微笑,神色卻仍舊莊嚴,仿佛還端著架子,道:
“居士好佛性啊。”
衛淵坦然道:“只是知道這句話,卻不懂,照本宣科罷了。”
“道友是…”
老邁僧人回答道:“不過是殘缺真靈,勉強寄居在這佛像上,卻被那位施主帶回家中…咳咳,本來想要除魔,但是貧僧這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誦經念佛,拖延時間罷了,還好居士到來,能夠救這一家的性命。”
說的輕松,但是一點真靈,抵抗天地大勢停留,半月時間不停地念誦佛經,絕對不是簡單的事情。
那老僧想要再說,卻突然面色痛苦,胸口傷勢越發地厲害,不斷流出鮮血,他的魂魄真靈劇烈咳嗽著,勉強環顧周圍,雙手合十,臉帶期盼輕聲問道:“敢問,居士可曾見過一名年輕僧人魂魄,大概有二十多歲,圓臉,看起來有些直愣。”
衛淵知道他說的是和他一同失蹤的那位僧人,沉默著搖了搖頭。
老僧張了張口,臉上恍惚,而后慘然點頭:“原來如此。”
“天地如同磨盤,真靈粉碎,本來就沒有辦法在地上久留。”
“看來慧性是回西天極樂世界了啊…”
他說話的時候,神色算是寧靜,魂體真靈卻不斷顫抖模糊,顯然心中悲苦至極,許久才穩住,旋即眼底浮現懇求,開口道:
“居士慈悲,能否幫貧僧帶個口信?”
衛淵道:“…請講。”
一點真靈支撐半月的老僧手掌上浮現一點流光,朝著衛淵送去,道:
“貧僧魂魄被碎,本該早早死去,只是有一事必須傳遞出去,這才茍活。”
衛淵手掌觸碰流光,眼前浮現一道畫面,那是身穿道袍的青年,神色冷峻,雙瞳呈現出淺黃色,口中說了幾句話,皆是對于佛門的不屑一顧,抬手直接洞穿一名僧人心口,繼而奪取了舍利子,最后將老僧殺死,霸道睥睨。
這是殘留真靈留下的執念,那奪取舍利子的青年模樣無比清晰。
連氣質都無比真切。
老僧咳嗽著道:
“煩勞居士,將此獠真容告知我神州各大宗門,還有官家。”
他道:“此獠口中雖然念及神州,但是手段狠辣,極端唯我,乃是大妖,不是善類,他口中的神州,恐怕是群妖做主,必不可讓他成長起來,否則,我神州生靈必然受其危害。”
“到時候恐怕有成千上萬無辜者喪生,不可,不可。”
心口不斷流血的老僧顫抖拜伏下去,哽咽道:
“煩請諸位,斬殺妖魔。”
“降妖除魔,庇護蒼生…”
衛淵沉默下,道:“定然,帶到。”
聽到衛淵答應,老僧吐出一口氣,神色終于放松下來。
一動不動。
衛淵伸手要將這僧人攙扶起來,但是觸碰的時候,老僧身軀寸寸破碎,心念一散,這苦苦支撐半月的真靈再無法維持,徹底魂飛魄散,衛淵沉默許久,單手豎立身前,輕聲道:“阿彌陀佛。”
“大師走好。”
而此刻,圍繞著衛淵的眾多邪靈皆歡欣鼓舞。
似乎是因為這新的獵物是修行者的緣故,新晉誕生的邪靈極強大。
衛淵回到了自己的肉身當中。
睜開雙目,感覺到心中雜念涌動,而那汲取他負面情緒的邪靈正在快速成長。
這一面古鏡波光粼粼,似乎要映照出他最黑暗的東西。
而在衛淵真靈回到肉身的時候,受到這氣息影響,眼前恍惚,再度出現了讓他絕對不愿意回憶的一幕,喊殺聲震天,他看到了精銳無比的漢軍沖殺入了城池,看到一位位熟悉的面容消失。
看到大漢名將皇甫嵩。
最后看到如火飄搖的黃巾。
無邊絕望,無邊的不甘,是哪怕如此都要強撐著活下去的痛苦。
衛淵雙目有一剎那的失神,旋即立刻恢復清明。
常清常靜,應常清靜。
而鏡子里正在成型的衛淵邪靈突然凝滯,剛剛所見的那浩瀚壯闊,殘酷絕望的一幕,即便是邪靈,心底都顫了下——這是眼前青年心底最憤恨無力,也是心里最黑暗的東西,清晰地傳遞給它。
這是他親自的經歷。
但是,但是…
怎么可能。
無論如何,這都是絕對黑暗負面的情緒,邪靈感覺到自身迅速成長。
成長到它幾乎要被撐爆的程度。
它臉上浮現出恐懼痛苦之色,而因為它變強得到裨益的其他邪靈卻沒有注意,只是越發欣喜,衛淵知道了這邪靈的狀態,吐出一口氣。
汲取人心的遺憾痛苦,而后變強…
這毫無疑問這存在極限。
而現在已經快要抵達極限。
衛淵不再反抗,順著古鏡的影響主動開始回憶。
三國時的無力和憤怒,獨自一人而活的茫然。
和祖龍共享大愿,而后清晰地知道祖龍崩殂。
無數負面情緒涌動,被邪靈汲取。
邪靈已經痛苦到極致。
它看向前方,突地看到了神色平靜的衛淵,和那雙幽深雙瞳對視著。
衛淵思緒微動,復又出現了太古之年,水流肆虐大地,異獸飛騰山海,人神共居時代的浩瀚和無力,主動將這情緒傳遞過去。
這一次,邪靈面容徹底凝滯。
而后,汲取黑暗為生的邪靈突然無比凄慘地尖叫一聲。
直接消散。
外界的兩個邪靈面容凝滯,鏡中的母子也怔住,不敢置信,他們看到那穿黑衣的年輕博物館館主似乎只是端詳了一會兒這妖異的古鏡,然后就將鏡子放下,然后語氣平靜,道:
“鏡子不錯。”
“可惜質量有點差,沒有資格進我的博物館。”
鏡子放在桌上。
咔嚓咔嚓…
至少五百年以上歷史的古鏡上,浮現出一道道猙獰裂縫。
鏡中鏡外一片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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