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大理寺不肯讓這樁案子,就這樣草草了事。
或者說,是這位大理寺卿不想這么草草了事。
官員對于自己的職事,或者說對于朝廷負責,本來應該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是這種事情放在特定的事,特定的人身上,感覺就全然不一樣了。
比如說,在這件事情上,大理寺在有足夠的人證物證,已經可以結案的狀態下,仍舊對這件事情死咬不放,在老皇帝看來,便有些不太對勁了。
最起碼,他心里會有一些不太舒服。
這位年邁的天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案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中矩,沉默了一番之后,不咸不淡的問了一句。
“石卿最近與東宮走的很近?”
這話一出,石中矩心里一沉,因為他心里知道,這樁案子已經查不下去了。
這位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叩首,咬牙道:“圣人,臣若是私見儲君哪怕一面,便受天雷亟頂之刑!”
見這個石胖子雙目圓睜,神情激動,老皇帝也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有些不太合適了,他臉上露出一個笑容,笑著說道:“用不著這么激動,事情是九卿之一,太子又是國之儲君,莫說你們沒有私會,他私下里見一見你,向你討教討教國事,也是理所應當的。”
石中矩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低頭道:“臣…恭請圣裁!”
能做到九卿的位置上,即便性子相對耿直了一些,但是也絕對不會是什么愣頭青。
因為愣頭青爬不到這么高的高度。
既然皇帝已經問出了剛才那句話,就說明老皇帝心中已經有一些不太高興了,在這種天子幾乎明確表態的事情上,這位大理寺卿自然不可能再與天子爭下去。
倒不是說他膽子小,而是爭下去也沒有用。
這長安城,畢竟還是這個李老頭說了算。
圣人微微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石中矩面前,親手把這個胖子扶了起來,沉聲道:“朕石卿久居三法司,朕相信石卿所言無誤,朕也相信康東來確實做了惡,但是事有輕重之分,朕以為,這件事情暫且到此為止罷…”
石中矩愕然抬頭,瞪大了眼睛。
“陛下…這是為何?”
“因為朕要調換朔方與范陽兩地節度使的人選。”
老皇帝微微瞇了瞇眼睛,低聲道:“在這個關口,稍有不慎,朔方就會有異動,因此這個時候,康東來殺不得,要暫且安撫安撫康東平。”
圣人伸手拍了拍石中矩的肩膀,輕聲道:“等齊師道接手了朔方之后,再來細究此時不遲,石卿忠耿,朕自然是知道的,但朕也有朕的苦衷。”
“朕能體諒石卿,石卿也要體諒體諒朕才是。”
石卿正胖胖的身子微微顫了顫,他低下了頭,聲音有些沙啞:“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這就回大理寺,與刑部御史臺的官員商量判決之事。”
“最遲明天,臣便把判決結果遞到陛下手里…”
老皇帝“嗯”了一聲,背負雙手走回了自己的御座,揮手道:“衛忠,代朕送一送石卿。”
衛太監連忙點頭,把石中矩恭恭敬敬的請出了甘露殿,離開了甘露殿之后,這位胖胖的大理寺卿渾渾噩噩的走在宮城之中,一直走到朱雀門門口的時候,他才停下腳步,兩只眼睛都有些發紅了。
他很生氣。
氣的渾身顫抖。
“可是…康東平就在長安啊…”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宮城,聲音都隨著身子顫抖了起來。
“康東平就在長安啊!”
第三天,國子監學舍里。
林三郎正在翻看下一期長安風的內容,突然學舍的木門被推開,一身白衣的齊大公子,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他坐在林昭對面,先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喘了幾口氣之后,這才抬頭看向林昭。
“三郎,康東來的案子結了!”
林昭聞言,立刻神色微動,扭頭看向齊宣,連忙問道:“什么結果?”
“我有個小兄弟,他爹是大理寺的大理寺丞,前些日子我托他打聽康東來的事情,今天早上他讓人給我遞了封信。”
說到這里,齊大公子咽了口口水,低聲道:“從嶺南押送進京的程敬宗斬首,程家抄家,家人流放…”
林三郎皺了皺眉頭,問道。
“康東來呢?”
“康東來免死。”
齊大公子神色復雜,低聲道:“也是流放的罪刑,不過具體流放到哪里,現在還不清楚。”
林三郎聞言,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冷笑道:“怕不是流放到朔方去!”
齊大公子搖頭苦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林三郎低聲嘟囔了一句外人聽不清楚的國罵,然后嘆了口氣,開口問道:“齊兄,消息屬實么?”
“這是大理寺的行文,自然屬實。”
齊宣低聲道:“大概在明天,大理寺就有告示貼出來了!”
林昭大皺眉頭。
“這種結果,也能貼出來?”
朝廷對于這種公眾型案件,一般有兩種處理方式,第一種就是明正典刑,然后貼出告示去,大快人心。
而在不能處理人犯,或者不方便處理人犯的情況下,朝廷一般會對這件事情冷處理,反正老百姓的記憶并不會持續太久,只要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段時間,也就沒有人再會記起這件事。
因此,對于康東來的這個結果,按照道理來說,大理寺應該是不會貼告示的。
齊大公子左右看了看,然后對著林昭低聲道:“據說那位大理寺卿,對于這件事的處理結果也十分不滿,好像要辭官不做了,他把這件事情貼出來,多半也是要宣泄心中怒氣。”
“這…”
林昭聞言有些咋舌:“九卿之一啊,說不干便不干了?”
“這位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剛直,一輩子的好名聲,多半不愿意因為康東來一案,壞了自己的名聲。”
說到這里,齊宣微微嘆了口氣,低聲道:“大理寺卿已經是九卿之一,就是政事堂里的一個宰相出面,也未必能壓得住他,能夠讓他做出這樣舉動的人,只有一個…”
大周是群相制度,政事堂里的宰相,單獨一個拎出來并不能對六部尚書以及九卿這個級別的官員,造成絕對的壓制。
當然了,三省的宰相除外。
聽到齊宣的這番話,林三郎面色復雜的嘆了口氣,低聲感慨了一句:“這位康大將軍,還真是神通廣大…”
康東平進京沒幾天,就把康東來幾乎必死的局面扭轉了過來,甚至還逼得一個堂堂的大理寺卿辭官,這種手段,用神通廣大幾個字來形容,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
說到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國子監門口,跪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少年人。
他在心里長嘆了一口氣。
可憐人這下…似乎更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