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種透徹骨髓的冷,令盛葉云不由得簌簌發抖起來。
眼前這一片被大火付之一炬的舊宅,焦黑的殘垣斷壁占地甚廣,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隱隱透露出昔日的輝煌過去。
如今繁華隨風去,破敗了。
盛葉云親眼看到這一切,最后的一絲幻想徹底破滅了,渾身就像抽空了力氣似的跌坐在路邊,感覺心灰意冷。
街巷里傳來抑揚頓挫的樂曲,細聽是留聲機黑膠唱片的聲音,唱的是昆曲《桃花扇》的選段;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鳳凰臺,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
哀婉的歌聲契合此時的心情,不知不覺兩行清淚落下。
這兩年歷經磨難,輾轉萬里回到了故土,盛葉云堅強的不曾留下一滴眼淚,可如今短短的半日之間,就像娘們似的兩次痛哭流涕,滾滾熱淚不要錢的流淌,悲聲怎么也止不住。
丈夫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今天真邪了門兒了,這特麻的誰大半夜的鬼哭狼嚎,還讓不讓人安心吃一頓飯?真喪氣…”
“聽著是個老爺們,也許是遇到過不去的事兒了。”
“切…我最看不上這種人…”
寂靜的街巷里 傳來左鄰右舍不滿的叫罵聲音,盛葉云知道此時不宜暴露身份,當初擔任甲必丹的時候,盛家二爺盛葉林仗著鼎盛的權勢,可沒有少害人,捏造罪名栽贓誣陷,欺行霸市謀奪家產,那可真是造了不少孽,害得多少人家妻離子散?
如今落魄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時刻要提防著仇家上門尋仇。
他匆匆收住悲聲,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次日上午 巴達維亞荷蘭白人聚集的老城區內,一棟擁有花園的奢華宅邸中,總督府政務官文貝克穿著得體的燕尾服,手上拎著一柄華貴的手杖登上馬車,舉起手杖敲了敲前方車廂板,說道;“去匯通銀行,今天我和銀行大班麥先生約好了喝茶,時間差不多,別耽誤了。”
“遵命,先生。”
馬車夫恭敬的轉過頭回應一聲,揚起馬鞭凌空甩了個漂亮的鞭花,“啪…”的一聲脆響后,膘肥體壯的健馬邁開蹄子小跑起來。
馬車繞過花園的小徑來到雕花的歐式大鐵門口,早有門口的下人打開了大門,恭敬的侍立在側,目送著馬車從眼前經過上了門口的石板大路。
行不多遠,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傳來馬車夫憤怒的斥責聲音;“什么人擋著道…難道眼瞎了嗎?沒看見這是總督府的徽章,簡直不知道死活,趕快給我讓開。”
“阿旺兄弟,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巴城甲必丹盛爵士啊,有要事求見文貝克大人。”
“你…哎呦喂,盛爵士您怎么變成這樣了?”
“一言難盡啊!”
“你等等,我這就回稟文貝克大人。”
其實不用回稟,文貝克已經打開馬車門走了下來,他目光驚異的看著眼前的這位瘦高的男子,端詳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此人赫然是失蹤兩年多的華人領袖盛葉云。
這不能怪文貝克認不出來,眼前這個衣著青衫的黑瘦男人,與印象中那個面龐白皙儒雅有度的盛爵士差距太大了,原本一瞥威嚴的胡須刮的干干凈凈,甚至連辮子也剪掉了,完全大相徑庭。
若非兩人原本十分諳熟,相交甚密,能夠從往日的相貌中依稀看出一些輪廓,文貝克都不敢確定。
“我的上帝呀,真的是你?”
“蒙主恩寵,葉云此次遭逢大難,九死一生能夠返回巴達維亞,委實已是邀天之幸,只希望文貝克大人顧念舊情,能夠拉兄弟一把。”
盛葉云一改昨天的落魄,全身上下打理的清爽干凈,穿著一襲略短些的青衫,神情悲切的長揖到地。
“我當然會幫你,親愛的盛爵士,總督府對待自己人向來慷慨,更何況我們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嗎?”
“愿上帝賜福于您,文貝克大人,謝謝您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被迫流落在莫桑比克的這兩年,我對昆士蘭人在非洲的一切了如指掌,帶來了大量珍貴情報,這有助于總督府判斷他們的政策動向,這些澳洲人始終是我們最大的隱患,只希望對總督府決策能夠有點幫助。”
盛葉云清楚的知道;
要想拿回昔日的一切必須表現出足夠的價值,否則,荷蘭人會像扔掉一塊抹布似的,隨手將已經沒用的人丟棄。
便桶只會在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用,不需要的時候就會踢到床底,而不會整天的擺在面前,任何時候都不要高估殖民者的友誼,那玩意兒一錢不值。
“哦…真是太棒了。”文貝克隨口回應一句,他想到自己與匯通銀行大班麥先生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略一考慮后說道;“很抱歉,我的朋友,我現在要趕一個重要的會談,你可以下午再來,到時候我們聊一聊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我對你的這次歷險充滿了好奇。”
“當然,如您所愿,文貝克大人。”
“那就說定了。”
文貝克重新坐上了馬車,刻印著總督府徽章的馬車絕塵而去,只留下李福壽孤單的身影顯得分外落寞。
“爵士老爺,洋鬼子怎么說?”從街道旁邊走過來一個戴瓜皮帽的中年男人,此人是盛葉云發達時期鞍前馬后的心腹,他聽不懂荷蘭語,走過來關切的問道。
“政務官大人有緊急公務在身,不過他約我下午到莊園做客,商討一下怎么拿回我們失去的東西,你要記住…我依然是巴達維亞的甲必丹,在這塊地盤上,荷蘭人離開我可玩不轉。”盛葉云在自己人的面前,表現得底氣十足。
“那必須的,老天爺開眼,這兩年咱們可是被明槍暗箭打擊的夠嗆,現在終于熬出頭了。”
“放心吧,我盛葉云回來了,所有吃了我的都要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都要給我還回來,這翻天帳我一筆一筆的和他們算。”
“爵士老爺,這話聽的真提勁啊!這兩年跳出來踩我們的仇家可不少。咱們先弄哪一家?”
盛葉云輕笑了一聲沒有回應,他如今深深的品嘗到人心險惡,數十年的親兄弟都會因為利益翻臉成仇,對以前的心腹之人更不敢輕信,轉移話題說道;
“急什么,有家有業的擺在那里也跑不了,我的家眷近況你清楚嗎?”
心腹言道;
“小人確實知道一二,當初噩耗傳來盛府爭產時,大房和二房鬧得真非常兇,曾經多次大打出手,兄弟情義喪失殆盡。
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插不上手,遞不上話,誰也沒想到盛二爺如此心黑手辣,竟然勾結悍匪殘害兄長,大房上下20多口人隨著大火付之一炬,真慘吶!
夫人當時真的被嚇著了,帶著小姐,少爺和金銀細軟連夜出逃,聽說去了泗水娘家,這一年多時間音信全無,不知道具體怎么樣了?
盛二爺勾連悍匪行事不密,火燒老宅的那一天,就被荷蘭軍隊堵在了宅子里面,當場人贓俱獲,因此下了大獄。
這一說已經一年多了,二爺府上人花了不少錢財上下打點,那真是花錢如流水,再厚的底子也得敗光了。
再加上積有宿怨的仇家紛紛落井下石,揭露出原來很多黑幕,雖然花了很多錢財,但是盛二爺依然沒有放出來,好在使了錢,盛二爺在大獄里沒有受什么罪,聽說還胖了些許。”
“這個殺千刀的忤逆之輩,早死了才干凈。”盛葉云恨恨的罵了一句,在心里早已經把盛葉林視作死人一般。
縱然再度得勢,也不會稍假辭色。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若非盛府自己先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怎么著也能維持幾年的光鮮,不會像如今這樣的大廈轟然倒塌,只落得個干干凈凈。
他的心中真是恨到了極處,恨不得親手斃了這個家族敗類。
“自作孽不可活,先不說這個了。”如今盛葉云最關心的是這兩年的變化為什么這么大,不弄清這個問題,他就無法掌控與荷蘭人周旋的分寸。相比較前兩年意氣風發的指點江山,他如今只想保住自己的權勢,找回昔日的富貴身家;“我看到大街小巷又是自行車,又是腰果奶糖,還有到處都是的膠皮車和卷煙,甚至還有4輪拖拉機,怎么會變成這樣?”
“爵士老爺,還不是簽了通商協定的后果嗎,澳洲人的產品潮水一般的涌進來,除了奶糖還有便宜的水果糖,大人小孩都愛吃,茶館酒肆里現在流行腰果,這玩意兒可比花生瓜子強多了,吃一個滿嘴都香,聽說是非洲特產,其他地方可見不著…”
一說這個,心腹之人便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解開了盛葉云心中的迷惑。
澳洲的產品具有廣泛性和不可替代性,且不說自行車,拖拉機和膠皮車,荷屬東印度群島甚至荷蘭王國都生產不了,面對旺盛的需求只能進口。
單就說奶糖和水果糖,便是無法拒絕的美味。
人類嗜甜乃是天性,東羅馬帝國的滅亡據說就源于鉛酸糖,這是一種放在鉛鍋里熬煮出來的葡萄糖,含鉛量極高,導致東羅馬帝國民眾身體衰弱,英年早逝,輝煌的帝國因此衰敗下去,被日耳曼蠻族打敗…
話題不說的那么遠,澳洲海外領地廣泛種植的蔗糖和利用地域資源發展起來的糖廠,在整個南太平洋地區沒有競爭對手。
因為蔗糖的原料掌握在昆士蘭人手中,還擁有豐富的奶牛資源,荷屬東印度群島丟掉了香格里拉和婆羅洲之后,也丟掉了適宜蔗糖生產的重要基地,更不具備工業生產糖制品能力,面對潮水般涌入的工業制成品沒有半點抵抗力。
卷煙也是類似情況,荷屬東印度群島盛產煙葉,但是沒有能力生產工業卷煙,所生產的散煙一般用于煙斗和煙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卷煙占領大片市場。
卷煙替代老式的煙斗和煙袋是大勢所趨,已經被歷史發展證明無可阻擋。
這種局面 縱然自負不凡的盛葉云亦束手無策,他確實有辦法能夠影響到荷屬東印度群島總督府的決策,難道還能影響到千千萬萬的民眾喜歡什么嗎?
昆士蘭產品大舉登陸爪哇島,由此帶來的巨大影響力正在逐漸顯現。
財大氣粗的昆士蘭商人涌入巴達維亞,深刻的改變了這里的經商環境和社會面貌,以泛亞航運公司為例,他們招收的以華裔員工為主,所有員工都必須要求剪掉辮子,發誓忠誠于紅堡,學習昆士蘭的規章制度和文化。
相對于本地雇主,昆士蘭企業可以提供更好的薪水待遇,更人性化的管理,享有購買昆士蘭商品的優惠待遇,足以吸引年輕人趨之若鶩。
僅僅更好的薪水待遇這一條,就已經足夠打動海外華人。
大壩被洪水侵蝕出管涌,隨后導致潰口越來越大,最終發生崩塌決堤災難,滔滔洪水淹沒了數百年來的陳舊習俗,帶來了新的改變。
“實際上,總督府的很多實權人物與昆士蘭商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或在其中入股,或幫助疏通關系,或接受對方的董事任命,每年干拿一份不菲的錢財,如今官商勾結已經蔚然成風,而我們這些本地商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昆士蘭商人攻城掠地,占領大片市場,掠奪大量財富…”
心腹手下的話聽得盛葉云膽戰心驚,他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當整個荷屬東印度群島總督府都被利益侵蝕,誰來保證該地區的獨立性和自主性?
外敵強大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內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