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和他談了一些事情,包括關于現在的局勢,他是個很熱情的人。”
杜籟卡垂下眼簾,讓自己的話盡可能的委婉,“我們說了一些...關于可尼煙禁絕的事情,他呈現出反感的態度。”
探員一如既往的記錄著,沒有抬頭:“你是說那位管家對最近的法令心懷不滿,對么?”
杜籟卡向后靠了靠:“可以這么說,探員先生,他的語氣偏激,而且他還說過應該讓這種人自生自滅的話。”
“哼,許多人都不會在乎窮苦人,這些人高高在上慣了。”探員面色不虞,冷冷道。
他仔細想了想,看著窗外逐漸灰暗的天氣,然后長長的吸了口氣,顯出猶豫不決的神色,然后緩緩將抽屜里的一個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杜籟卡在康德丁房間內偽造的情書,這份有些牽強的證據現在擺在了他面前。
探員淡聲道:“這是在管家的房間里發現的,盡管他不斷的聲稱那不是他的東西。”
“可是我們在上面找到了凌亂的指紋,其中確實沒有他的,但這也不能排除不是他提前做了什么準備。”
“他似乎對那個叫阿卡林娜的女仆很感興趣,而且之前那個女仆又和克魯格恩先生有私會是么?”他緊接著拿出了另外的證據,整齊的擺在了桌子上,讓杜籟卡皺起眉頭。
“大概是這樣吧...畢竟這些事情我也不清楚。”杜籟卡輕敲著桌子,不動聲色的應付道。
探員點頭示意:“好吧,我了解這些了,那么接下來,我聽地下室的屠夫和一些人聲稱你到了那邊。”
“從他們的話中我得知,維爾納先生似乎對他們的管理十分的冷淡粗暴,而且他們本人也關于糟糕的工作環境頗有怨言。”
杜籟卡微微思索,頷首承認:“沒錯,他們跟我說過了工作環境的艱辛,以及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這種情況希望是常態,他們希望改變。”
探員挑了挑眉:“嗯,這個信息很重要,因為殺死克魯格恩的兇器是那把切肉刀,而且那樣粗暴地毆打,也很有可能是體力充沛的人才能干得出來的事情。”
“好吧,那么接下來是最后一個問題,在宴會開始后,你的行動路線是什么樣的?”探員握住雙手,如此問道。
這是偵探對方心理的一個常備方法,杜籟卡的話會和監控相比對,如果他對自己行動的復述出了一絲半點的紕漏,那么就證明他對自己打算做的事情都不清楚。
那么犯罪的嫌疑就會成倍的增加。
探員吸了吸氣,不放過杜籟卡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不過后者顯得相當的平靜,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后完整的復述出了他的路線,從大廳到總理府的二樓,再到康德丁給他安排的房間,地窖、最后隨著所有人一起來到大廳進行宴會。
沒有任何的疏漏和破綻,而且語氣不疾不徐,次態神經感知也沒有發生任何的異常,這讓探員頗為氣餒。
最關鍵的是他的證詞和監控提供的信息相同,在維爾納遇害的那個時間段沒有看到有人上樓,而杜籟卡則稱當時肚子不舒服去了洗手間,經查證杜籟卡確實進去過。
他和整個府邸內的一些人交談來摸索信息,此外認識一些政客,作為逃兵混到這里進行盜竊,又在遇到大事時果斷的交代了一切。
很明顯,經過一番問詢,面前這個人的嫌疑不算大,可能做了一點小偷小摸的事情但是跟謀殺案的關系并不緊密。
探員暗自在心里下了判斷,隨后將注意力繼續放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好吧,杜籟卡先生,你需要被拘留十五天,作為你偷竊的代價,但是我認定你暫時和這場謀殺無關,你可以暫時離開這里了,如果后續有需要的話我會找你核實信息。”
“我想,那個遭受欺凌的女仆身上有嫌疑,而那個管家也有可能因為一些難以言說的小秘密殺了男爵,維爾納先生的死也可能是屠夫干的,我會再仔細的調查這幾個人。”
“總之,你現在可以接受你的命運了,先生。”
探員如此冷冷的開口,將杜籟卡請出了這個小房間,這場漫長的問詢和審判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這個秘密將永遠埋葬在這里,杜籟卡起身,默不作聲的在兩個警員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很感謝您,探員先生。”杜籟卡意味深長的說道。
15天后。
康提諾斯公墓。
臨近黃昏的下午讓人昏昏欲睡,這天是陰暗的細雨,天上的烏云灰蒙蒙的,籠罩著這座城市的喧囂,周圍正在有條不紊的重建設施,相信很快就能復原圣安卡的生機。
守墓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一直不言不語站在那里數個小時的杜籟卡,他仿佛像是一個古舊的石碑,一動不動。
他只是靜靜地盯著面前的一個墓碑,上面攀附著濕潤的青苔,年頭似乎已經很久了,但其實下方什么都沒有。
在剛剛進入圣安卡外城區的時候,杜籟卡就已經去悄悄樹立起了這樣的一個墓碑,為了紀念那個他已經魂牽夢縈的女人。
“克蕾兒,那個雜種死了。”
手掌緩緩拂過青松,好像連帶著喚醒了過去的種種事跡。
那把軍刀仍在杜籟卡的手中,靜靜的守護在這里。
——在北線冰雪中的廝殺,在圍城泥潭中的掙扎,以及眼前到目前為止被自己親手殺死的上千條人命,乃至維爾納那張老臉都在面前有出現。
有不少無辜的人在他的手中死去,其實也有不少是死有余辜,但總體而言,無辜的人占大多數。
不管是為了活下去殺的人,還是為了復仇殺的人,這些人的面孔其實永遠都不會從腦海里消失,比最誠摯的朋友在腦海中存在的時間都要長的多。
刺殺案的結果最終宣判了。
最終獲罪的人是屠夫,他被指認為兇手,殺人動機是對工作環境不滿。
而阿卡林娜和康德丁則被指控謀殺了克魯格恩男爵,杜籟卡偽造的兇器和那兩封信要了他們的命,矢口否認沒有絲毫作用,他們也沒能提供出相應的有力證據證明自己無罪。
無法證明自己無罪。
那便是有罪,或者說另一種默認。
有些可笑的判決方式,不過對杜籟卡而言很有利。
他想,其實探員或許此時也并不打算抓住真正的兇手了,他只是在照例解決問題而已,解決一個讓所有人都感覺不舒服的問題。
畢竟一個棘手的案子在現在的情況很難辦,與其繼續拖下去,不如隨便找出一個能平息眾怒的替死鬼。公開處刑,
被指控謀殺罪的人無一例外,全都會被處以死刑,而且在市場上進行公開處刑,即使過了這么多年,這種從過去繼承下來的野蠻習俗也并沒有改變。
劊子手站在高高的樓臺上,那絞刑架上的閘刀熠熠發光,盡管天空灰暗,雨水如淚灑在地上也沒能改過人們的咆哮。
“殺了他!可恥的兇手!”
“他是整個共和國的叛徒!”
屠夫被捆綁的死死的,像是生澀待宰的豬肉一般推了上來,整個人面如死灰,杜籟卡瞇了瞇眼,發現他的嘴角隱有血跡。
——憲兵們為了防止他再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看起來提前割掉了他的舌頭。
屠夫的兒子在一旁哭的撕心裂肺,而他的妻子在默默垂淚,屠夫一家的親戚似乎在唾棄著什么,他們罵罵咧咧,聲稱這個人和他們家族沒有任何關系。
屠夫有氣無力的抬了抬眼,其中蓄滿了淚水,似乎在無聲的哭訴起冤屈,但是目之所觸卻是他妻子失望的悲傷目光。
屠夫張大了嘴,在所有人的怔愕中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無意義的從失去舌頭的嘴巴里扯出聲調罷了。
“啊啊——啊啊啊啊!!”
咔嚓!
閘刀落下,劊子手的嬉笑傳了過來,然后是民眾們的沉默,大雨越來越大,淹沒了地上大片大片的血光,將其化成一座紅色的汪洋血山,讓人觸目驚心。
他本來能擁有更好的未來,但是現在終結在這里,杜籟卡站在人群中,冷眼看著這一幕,心深深地沉入無底暗淵。
緊接著是阿卡林娜和康德丁,他們兩人被掛上了寫著蕩婦,可恥、還有敗類字眼的牌子,同樣作為謀殺罪被公開處刑。
“哈哈哈!你們這群白癡,被真正的殺手糊弄的團團轉,卻還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那個真正的兇手,或許現在就在下面,看著你們笑呢!”
在臨死前,康德丁奮力扯起嗓子,惡狠狠的大叫起來,面色扭曲而瘋癲,不過他的聲音儼然變成了沒人在意的瘋老頭。
“世上先有法希聯邦,后有圣安卡這座城,你們都會為你們的短視而付出代價!!”
“看著吧,你們以為迎來的是和平?啊哈哈哈!這只不過是三十年的停戰條約罷了,我等著下一場戰火,徹底把你們所有人,全都撕成碎片!”
時間已到,憤怒的行刑官大聲呵斥,兩人的脖子被纏上絞繩,高高吊死在了空中。
處刑結束,人群很快散去,天色也逐漸陰暗。
當所有人都離開后,杜籟卡才緩緩地走上了處刑臺,看著無人收尸的康德丁笑了笑。
“新的戰爭?”
他瞳孔幽深,語氣冰冷。
“你說錯了,戰爭永不結束。”
過去不會,現在不會,未來也永遠不會結束。
歷史毫無作用,而虛假的悼念,只不過是對目前形勢的妥協。
冰冷的戰斗早已刻入了每個人的基因之中。
它會伴隨著人類,一起走下去,直到所有人的滅亡。
毫無機會的人遲早會重新拿起武器,然后再度釋放自己原始時代的野性。
殺人,然后吃肉,反復不休,在支配和被支配者之間反復上演轉換的鬧劇,重新分配有限的資源,然后弱者再度被強者剝削。
只不過武器變得更加高端,更加高效,更加輕松地摧毀幾千年累積下來的所有文明成果,然后從頭再來。
“再見,祝你們在地獄過的愉快,那里比人間要好得多。”
杜籟卡輕笑一聲,他緩緩轉身,身影完美的融入在暗夜中,漫步在雨水之中,逐漸消失在了遠方。
從此,再也沒有人聽說過,曾有一個法希上尉來到過這里。
前法希海外領土,海濱城市斯莫拉格森。
走在礁石嶙峋的海邊,思緒仿佛也被晴朗的海風吹平,心間蕩漾著說不清的愜意,手中的照片上,女孩的笑容是那么的明晰開朗。
這里的人們明顯已經遠離了戰火帶來的摧殘,回歸到了正常的生活當中。
“嗨,先生你需要冰茶嗎?我們這里的砂冰可是一大特色哦”
俊俏的女郎笑著晃了晃手里的一大杯藍色冰沙:“來了斯莫拉格森,怎么能不嘗一嘗呢?”
杜籟卡溫和的笑了笑:“謝謝你,不過不必了。”
他抽身走開,沒注意到身后的女郎鼓起雙腮,翻了個沒趣的白眼。
按照戈德溫家的地址,杜籟卡很快的找到了他女兒的家,克洛克達街,羅森公寓。
“媽的,之前每天和我扯淡自己死不了...還不是搞成這個樣子,到頭來只剩我一個人?”杜籟卡苦笑,心底被苦澀所浸泡。
他撓了撓頭,糾結著自己怎么才能把戈德溫遇難的這個消息準確的傳達給他的家人,在門外徘徊了許久,才叩響了大門。
“你好...請問?”
過了很久,打開大門的是一個臉色稍顯憔悴的婦人,他看到杜籟卡時眼神微微動了動,不過很快沉淪成一潭死水,毫無生機和活力。
看起來是戈德溫的女兒,她此時已經成家了,不過沒有看見她的丈夫。
杜籟卡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
“媽媽?”
“是爺爺回來了嗎?”
從門縫里鉆出來了一個灰頭發的小姑娘,他好奇的看了看杜籟卡。
“你是我爸爸嗎?”
“媽媽,這是爸爸回來了嗎?”女孩指著杜籟卡,期待的問道。
杜籟卡愣住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手中的照片滑落在地。
看到照片上的戈德溫,婦人眼神顫抖,捂住了嘴抽噎著。
在斯莫拉格森黎明的日光下,一個老兵,一個婦人,還有一個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
“打擾了,夫人,我...”
“我...”
無數士兵都沒有回家。
他們成為了歷史數字的一部分,被永遠的塵封在了虛無縹緲的青煙中,永遠不會為人所知,連一條榮譽的綬帶都不會得到。
戰爭從來殘酷,但人類永不改變。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