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許臻跟吳巖導演商量完拍攝的事,便約上蔡實踐,想要具體跟他聊一聊接下來的這場戲。
蔡實踐扯了張折疊椅坐到了許臻對面,眼見四下無人,略一猶豫,終于還是打斷道:“阿臻啊,叔跟你說實話。”
他老臉一紅,用手掩著嘴道:“其實吧,我是昨晚沒睡好,我不是理解了角色…”
許臻聽到他這樣說,眨眨眼,小聲道:“我知道啊。”
蔡實踐聞言一呆。
許臻看向蔡實踐的眼睛,道:“蔡叔眼睛里還有血絲呢,肯定是一宿沒睡好,這種生理反應怎么會是演出來的呢。”
“更何況,公司每次有電影、電視劇上映你都失眠。”
“這次演了個這么重要的角色,失眠不是很正常嘛。”
他莞爾一笑,道:“我剛才那么說,只是為了在外人面前給蔡叔長長臉罷了。”
蔡實踐:“…”
好孩子,叔現在心情有點糾結,想靜靜。
許臻從輪椅的側邊袋里翻出了一沓文件,從中翻出一份來,道:“這場戲其實不難,主要是位置特殊,在影片的最開頭。”
“所以雖然是個龍套,但也要演出一定的人物張力來,不能敷衍了事。”
說著,他將那份薄薄的文件遞給了蔡實踐,道:“這是‘世河舅舅’的人物小傳,叔你看一下。”
蔡實踐愕然道:“你還給我寫了人物小傳?”
許臻笑道:“啊,我是表演向的副導演嘛。”
“每個角色我都寫了,但是一直沒拿出來。”
“情緒這種東西,體驗太多次容易麻木,還是趁新鮮比較好。”
蔡實踐:“…”
不知道你是對“副導演”有誤解,還是我對“副導演”有誤解。
這個業務范圍屬實有點廣。
還有,我家阿臻終于從背所有人的臺詞,進化到寫所有人的小傳了?
下一步是什么?拔出一把毫毛,一個人把所有角色都給包辦了??
蔡實踐神色復雜地接過這份文件,粗略一翻,不長,大概有七八頁左右。
這是一篇第一人稱的短篇,以“我”為視角,沉浸式地講述了妹妹去世后,自己如何跟大哥、二姐扯皮,最終無奈地把外甥接回家;
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月里,老婆又是如何地又哭又鬧,砸東西、分居、帶著兒子回娘家、吵著要離婚…
原本好好的一個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累贅攪得雞犬不寧。
的畫面感極強,蔡實踐拿著紙頁,仿佛都能看見一間狹窄昏暗的老房子,屋頂被熏得發黃,周遭散發著霉味;
妻子紅著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披頭散發地往地上砸東西;而自己躲在廚房,捋著稀疏的頭發,一根根地狠命抽著煙。
煙霧繚繞中,他依稀見到一個瘦削的人影坐在輪椅上,腦袋歪向一邊,如死物般靜靜地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蔡實踐看完這份文件,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只覺腦袋瓜子“嗡嗡”響,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既沉重又疲憊。
唉,這糟心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倘若下半輩子就這樣下去了,簡直是生不如死!
這個念頭一起,蔡實踐不由得愣了一下。
…哎?
自己這個心態,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進入角色”?
這就是所謂的“體驗派”?
剛剛這一剎那,他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有足夠的錢可以請護工…這是不是叫“忘我”了?
蔡實踐只覺腦中靈光一閃,連忙向許臻問道:“阿臻啊,我剛才代入了‘世河舅舅’的心態,我感覺他其實也不能說是個壞人,只是個受生活所迫的小人物罷了。”
“我是不是沒必要非要往面目可憎了演?”
許臻瞧著他若有所悟的神情,眨眨眼,笑道:“蔡叔,放輕松,不用刻意去表演什么。”
“你代入角色心態去演就行了,演員不要刻意去給他們定性。”
蔡實踐又問道:“你之前說,這段戲需要一定的人物張力,這個‘張力’指的是什么?”
許臻道:“通俗來說,就是吸引力。”
“就是這個人物的出現,能不能增強故事的質感,提升影片對觀眾的吸引力。”
說著,他稍微猶豫了一下,道:“蔡叔想把這個人物演出張力來嗎?”
他拿起手機來看了看時間,道:“離進場還有5分鐘,我可以給你分享一個有助于提升人物張力的小故事。”
蔡實踐連忙問道:“什么故事?”
許臻道:“很簡單的一個故事,關于我小時候的。”
說著,他垂下了眼眸,伸手檢查著自己的衣著和妝容,狀似無意地隨口道:“嗯…我五歲那年,曾經有一對中年夫妻想領養我。”
“他們是外省人,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去廟里上頭香,湊巧看到了我。說跟我有緣,非要帶我走。”
“師父考慮到我以后上學的事情,就同意了。”
蔡實踐聞言一愣。
有人領養過阿臻?
但是…據自己所知,他是從小在廟里長大的啊!
他正疑惑著只聽許臻繼續道“我跟著那兩個人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下車之后上吐下瀉,高燒到40度,后來送到醫院,發現是急性腸胃炎。”
“他們有個親戚是大夫,帶著我做了全身體檢。”
“然后他跟那對夫妻說,這個孩子身體不行,檢查出來好多指標都異常,留著就是個禍害。”
“可能是覺得我太小吧,說這些話也不避著我。”
許臻仰頭看向蔡實踐,眼中帶著一點小得意,道:“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當時特別‘磊落’。”
“我也不生氣,也不哭,也不鬧,自己把衣服穿好,把東西收拾好,站在病床邊跟他們說,我要回家。”
“后來他們就真的把我送回去了。”
“我一路都沒哭。”
“直到車開到山下,我從車上下來,看到師父穿著一身夾棉的灰布僧袍,在村口等我。”
“他笑著跟我說,守真回來啦!然后一把我抱了起來。”
許臻說著說著就笑了,道:“我直到現在還記得,他身子是涼的,一點也不暖和…”
在他對面,蔡實踐怔然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許臻,只覺心頭微微一顫。
兩人說話的功夫,導演吳巖已經走到了場邊,拍了拍手,朗聲道:“注意,要開始了!”
“第一場第一鏡,演員進場,各組做好準備!”
許臻聽到這聲召喚,默默閉上了眼睛,原本筆挺的身姿歪向了一邊,軟軟地癱了下去。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眼中忽然沒了那股英姿勃勃的精氣神,而是變得冷漠,空洞,帶著幾分生人勿進的厭世感。
“走啊,三舅…”
許臻聲音懨懨地道:“去福利院。”
蔡實踐:“…”
他只覺心里“咯噔”一聲,內心糾結到了極點。
他沉著臉,推著許臻的輪椅,聽著輪子“骨碌碌”滾過的聲音,腳上像是灌了鉛。
場邊,徐瀚瞥了一眼剛剛走入場中的蔡實踐,只覺滿心詫異。
呦,這個狀態,不錯啊!
把一個反派人物內心的掙扎把握得恰到好處!
沒想到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老蔡居然會演戲了?
看來是這些年沒少在這方面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