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周燃從洗手間出來,偷偷摸回了劇場里。
他根據座位號,找到了坐在觀眾席上的朋友們,靜靜坐在了他們旁邊的空座上。
盡管周燃將自己捂得很嚴實,但朋友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他。
幾人各自笑嘻嘻地朝他揮了揮手,誰也沒有說話。
劇場里安安靜靜,只偶爾能聽見幾個熊孩子喧嘩幾句,然后很快便在父母的訓斥下住了口。
周燃看著臺上緊閉的幕布,小聲問道:“演到哪個節目了?”
坐在他旁邊的同伴側頭對他耳語道:“剛才剛結束了一個魔術,馬上到《小熊笨笨》了。”
說話間,舞臺上的大幕輕輕一顫,向兩側緩緩拉開。
明亮的光線從空隙照射出來,舞臺上,郁郁蔥蔥、如真實叢林般的布景也逐漸展現在了觀眾們的面前。
于此同時,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從揚聲器中緩緩傳出:
“從前,森林里有一只小熊,他叫笨笨。”
“笨笨從小就特別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森林里的其他動物都欺負他,連媽媽也不要他了…”
舞臺下,周燃微微挑了挑眉。
咦,這聲音,聽著有點像徐浩宇…
他不久前剛看過許臻的那期《聲聲入耳》,知道對方能把徐浩宇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現在在說話的這個是許臻嗎?
但是,這個場合,他為什么要模仿徐浩宇?有什么意義?
而事實上,這個旁白當然不是許臻,而是徐浩宇本人。
許臻禁止他上臺表演,徐浩宇很失落,不過,他竭力表示自己也是江湖面館的一員,想要給面館做點貢獻,終于還是成功爭取到了旁白的工作。
徐浩宇的臺詞功底確實很垃圾,但這個“垃圾”是相對于許臻的水平而言的。
他再怎么不濟,也畢竟當了六七年的演員、演了二三十部戲,一部部磨煉過來,比普通人還是要強得多。
如今,經過連日來的認真準備,再加上許臻的手把手指導,徐浩宇這段旁白念得相當妥帖,頗有種娓娓道來、引人入勝的動人魅力。
臺下觀眾們在故事的引導下,并沒有留意到這是誰的聲音,只覺得似乎有點熟悉;
但在二樓的包間內,徐瀚一下子就聽出了這是自己兒子的聲音。
“呵,逞什么能…”
徐瀚搖搖頭,一臉鄙夷地道:“有許臻在,他還搶著配音,班門弄斧!”
一旁的吳巖等幾位老伙計經他的提醒,才反應過來這是徐浩宇的聲音。
“呦,浩宇!”
吳巖伸手指了指包間里的揚聲器,訝然道:“沒聽出來,我還以為是專業的配音演員呢!”
“這兩年沒怎么關注,浩宇的臺詞都這么厲害了?”
其余幾人也面露驚訝之色,紛紛表示刮目相看。
徐瀚擺擺手,輕描淡寫地道:“哎呦,快別夸了,這算什么本事。”
“入行這么多年,他要是連兒童劇的旁白都念不利索,那可真是智障了。”
說話間,徐瀚面露不屑之色,嘴角卻翹起了一個可疑的弧度。
這時候,舞臺上的劇情還在繼續。
旁白結束后,由浩浩飾演的主人公“小熊笨笨”登場了。
他從樹上摘了一個蜂窩,為此被蜜蜂蜇得滿地打滾。
然而,正當他打算享用美食的時候,小獅子、小豹子和小狼卻忽然沖了出來,一腳把笨笨的蜂窩踩得稀巴爛。
“笨熊!笨熊!哈哈哈…”
這些壞動物笑得肆無忌憚,這時候,一只坐著輪椅的狐貍看不下去,緩緩挪了過來。
“呵呵,還笑!”狐貍的語氣中帶著輕蔑之意,道,“你們要完蛋了!”
狐貍伸手指著小熊笨笨,道:“他才沾到一丁點兒蜂蜜,就被叮了五個大包,你們沾上這么多,再不洗下去,要被叮得滿頭包了!”
聽到這個聲音,舞臺下,周燃的耳朵動了動,微微蹙眉。
啥情況,怎么這個狐貍也是徐浩宇的聲音?
許臻犯什么病了,模仿上癮了?
而事實上,他還真就是模仿“上癮”了。
許臻想的是:反正后續為了給《我的一級兄弟》做宣傳,徐浩宇來光明街區打工的事情也會曝光,不如就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頭上得了。
所以,給狐貍配音,他干脆就用了徐浩宇的聲線,假裝旁白和狐貍都是同一個人配的。
至于為什么不直接讓全徐浩宇配…
因為,狐貍的臺詞比較難,他配不好。
舞臺上,小獅子等動物嗷嗷叫著去洗身上沾的蜂蜜了,狐貍則嗤笑一聲,調轉輪椅離開了這里。
而浩浩飾演的笨笨則跟在了他身后,怯生生地道:“你,你撒謊。”
“撒謊,不好。”
狐貍頭也不回,不屑地道:“是啊,我撒謊了,狐貍都是壞蛋。”
“你別跟著我。”
笨笨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想跟著你。”
“你對我好。”
說著,他垂下了頭,小聲囁嚅道:“從來,從來沒有其他動物對我好。”
狐貍的輪椅停了下來。
片刻后,他扭頭看向身后的笨笨,道:“那你叫我一聲‘哥’。”
笨笨眼前一亮,叫道:“哥!”
狐貍道:“愣著干嘛,跟哥回家!”
笨笨使勁點了點頭,連忙小跑上前,推起了狐貍的輪椅,憨憨地笑了起來。
《小熊笨笨》是一出兒童劇,劇情簡單而草率。
臺上的演員不是殘疾人,就是手腳不協調的智障,完全稱不上有什么“藝術性”。
但是,臺下的觀眾卻感覺自己像傻子一樣,看這出智障劇看得入了迷。
狐貍坐在輪椅上,耐心地告訴笨笨,挖洞要選在背風的地方,否則會冷;要選在土質松軟的地方,否則爪子會疼。
笨笨乖乖地聽著,忙東忙西,終于在巖洞里搭好了一個溫暖的窩。
窩搭好之后,笨笨樂得直轉圈,他先把狐貍推進去,然后自己坐下來,靠在他腿上,一熊一狐在窩里相擁而眠。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笨笨的小熊和瘸腿的狐貍就這樣相依為命了許多歲月…”
清朗的旁白聲響起,配合著溫馨畫面,看得觀眾們心頭一暖。
故事是假的,人卻是真的。
觀眾們通過手中的宣傳冊,知道“笨笨的小熊”由一位智力發育遲滯的少年扮演,而“瘸腿的狐貍”的飾演者則是一位下肢癱瘓的殘疾人。
舞臺下,周燃本來還想吐槽一下嘲笑一下許臻的配音,但在這樣的氛圍中,他又莫名感覺有些說不出口。
宣傳冊上都已經明確寫了,狐貍公仔服里的演員其實是一位女士,所以找了個男性來幫她配音,這又有什么好吐槽的?
這時候,劇情還在繼續。
森林里組織挖洞大賽,狐貍給笨笨報了名,想要藉此贏得過冬的堅果。
眼見笨笨一熊當先,勝利近在咫尺,然而,他挖著挖著,卻忽然停了手。
“挖呀,繼續挖呀,怎么停下了?”狐貍焦急地叫道。
笨笨站在洞里,忽然哭了。
“媽媽,媽媽就是這么騙我的!”
笨笨抽噎道:“她說,她說讓我挖洞玩,但是等我挖好洞,她就不見了!”
“媽媽是個騙子!大騙子!”
聽到笨笨的哭訴,觀眾席上響起了一陣小朋友的笑聲。
然而成年人們卻異常沉默,感覺心里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笨笨輸掉了比賽,沒有拿到堅果。
他痛苦地用腦袋撞墻,狐貍只得安慰說,下次比賽再去,爭取下次奪冠。
然而,這次的比賽沒拿到獎品,卻引來了熊媽媽的注意。
她聽著笨笨的哭訴,后悔拋棄了他,想要把笨笨接回自己身邊。
而狐貍對這個拋棄笨笨的熊媽媽抱有濃重的敵意,與她激烈地爭吵,痛斥她在笨笨最需要媽媽的時候拋棄他。
然而熊媽媽的一番話卻瞬間澆滅了狐貍的怒火:
“笨笨跟著你能有什么好處?你就是個瘸腿的狐貍!”
她叉著腰,理直氣壯地叫道:“他給你找吃的,給你挖洞,給你取暖,你離開他就活不了!”
“笨笨跟著你,是他照顧你;笨笨跟我走,是我照顧他!”
這一番話,說得狐貍啞口無言。
笨笨很生氣地把熊媽媽趕走了,讓她不許吼狐貍哥哥。
然而,夜深了,狐貍通過洞口望著外面熊媽媽的背影,卻忍不住一聲長嘆。
“笨笨…”
狐貍的聲音低沉而無力,帶著一絲沙啞,道:“你跟你媽媽走吧。”
“我不走,”笨笨搖搖頭,依舊趴在他的腿邊,道,“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狐貍低頭看著笨笨的頭頂,半晌,忽然一把將他推開了。
狐貍放了狠話,說笨笨是廢物,是拖累,讓他趕緊滾。
笨笨無助地看著狐貍的背影,哭喊:“哥,你不要我了嗎?”
狐貍沉默片刻,沒有回答,只是頭也不回地搖著輪椅離開了巖洞。
狐貍走了,笨笨被迫去了熊媽媽家。
然而新的家庭環境卻讓他極其不適。
弟弟妹妹欺負他,罵他臟,嘲笑他笨,不肯讓他靠近,打碎了罐子非要賴在他的頭上。
明明身處“家”里,卻像是回到了孤零零的從前。
有一天,天上下著大雪,弟弟妹妹趁熊媽媽不在,聯手把笨笨關在洞外,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笨笨被凍得哆哆嗦嗦,聽著家人的叫罵,哭著跑了。
跑著跑著,在潛意識的驅使之下,他又回到了從前和狐貍在一起生活的那個巖洞。
看到洞口的那一刻,笨笨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然而,當他跑進洞里之后,卻發現里面空空蕩蕩,從前他們生活時的小桌子、小椅子都倒在地上,四處都是灰塵,角落里結著蛛網。
“哥,哥!”
笨笨叫了兩聲,茫然無措地在洞里轉了一圈,沒有見到狐貍,只找到了從前自己刻在洞壁上的小熊和小狐貍的涂鴉。
他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站在涂鴉面前,伸出爪子,按住了洞壁上的小狐貍。
“哥…”
一聲哽咽的呼喊,笨笨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緩緩蹲下,額頭緊緊貼著冰冷洞壁上的小狐貍,崩潰地嚎啕痛哭。
“啊…”
舞臺下,觀眾們看著浩浩飾演的小熊笨笨在巖洞里哭泣,只覺心臟揪緊,無數人忍不住紅了眼眶。
短短幾分鐘的表演,笨笨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以及他與小狐貍的羈絆,被演繹得深刻入骨,令人無比動容。
他的表演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簡單的臺詞,大聲的宣泄,卻一次次地戳中了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周燃這會兒的眼淚都已經下來了。
他好想上臺抱抱笨笨,然后把那兩個熊孩子狠揍一頓。
至于自己這會兒為什么呼朋喚伴地坐在這里看兒童劇…
咦,為啥來著?
怎么有點記不清了呢??
此時,這出舞臺劇至此已接近了尾聲。
熊媽媽找了一晚上,終于在巖洞里找到了笨笨,重新把他帶回了家。
但自此以后,笨笨卻不說話了,整日低著頭,臉上再也沒了從前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森林里再次舉辦了挖洞大賽,他才忽然來了精神。
“哥哥說,下一屆要拿冠軍!”
笨笨篤定地叫道:“哥哥會來看我的!”
熊媽媽沒奈何,只好替笨笨報了名,然后特意去一座小樹屋門前找那只瘸腿的狐貍,想讓他去挖洞大賽的現場看看笨笨,然而卻吃了閉門羹。
狐貍不想見她。
轉眼間,比賽即將開始,其他動物都在摩拳擦掌地準備挖洞,只有笨笨,一直呆呆地在場邊張望,似乎在尋覓著誰。
就在這時,舞臺上的燈光忽然暗了下去。
旋即,一束聚光燈打在了舞臺角落的一座樹屋門前。
“吱呀——”
一聲輕響,門被推開,一只毛色火紅的瘸腿狐貍坐著輪椅離開了樹屋。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轉動著輪椅,焦急地奔向了挖洞大賽的現場。
——他還是想去看笨笨!
這時,一陣急促的音樂聲響起,觀眾們的心情似乎也隨之緊張了起來。
小狐貍的輪椅在舞臺搭建的坑洼山路上崎嶇前行,然而,就在離目的地近在咫尺的時候,他的輪椅卻一不小心,翻倒了。
狐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掙扎了一下,沒能爬起來。
這時候,從前被他作弄過的小獅子和小豹子湊巧從旁邊經過,看著狐貍這副狼狽模樣,頓時失笑出聲。
“哈哈哈,這不是最最聰明的狐貍先生嘛!”小豹子笑道,“這是怎么啦?”
“你的笨熊呢?怎么不見了?”
狐貍躺在地上,面對滿臉譏諷的小豹子,努力揚起了頭。
“呼…呼…”
狐貍的呼吸聲急促而顫抖,似乎能聽到疼得牙齒打顫的聲音。
“求求你…”
一開口,他低啞的聲音中竟然帶上了幾分哭腔,語氣再沒有從前半分的驕傲。
“求求你,幫幫我!”
他伸手拽住了小豹子的褲腿,無比卑微地道:“幫我去挖洞大賽!”
小豹子似乎是愣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候,狐貍身上的聚光燈熄滅,光線再次對準了舞臺中央的笨笨。
笨笨被迫和其他動物一起挖起了洞,但他挖到一半,卻忽然停了手,抬起頭來,茫然仰頭看向了洞外。
就和上次挖洞大賽時一樣。
熊媽媽站在場邊,柔聲道:“笨笨,媽媽在這里!媽媽沒有走!”
然而笨笨卻像是沒有看到她,目光仍舊在場邊游移。
他轉身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眼眶漸漸翻了紅。
就在他即將哭出來的那一刻,一陣“骨碌碌”的車輪聲卻忽然從不遠處傳來。
笨笨的眼睛睜大,霧蒙蒙的眼中閃著微光。
這一刻,一道聚光燈再次灑下。
在這道光線中,狐貍坐在輪椅上,由小豹子推著,緩緩駛向了前方。
笨笨望著這道輪椅上的身影,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啊…啊…”
他的喉頭動了動,卻只發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音節。
直到狐貍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笨笨才忽然張開了口,叫道:“哥!”
他的淚水一顆顆落下,哽咽道:“哥,我想跟你走。”
小狐貍靜靜地看著他,莞爾一笑,道:“走,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