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在墳前敘話,導演和攝制組的人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
正如宮庶猜到了六哥會來墳地,六哥也猜到了宮庶會在這里等他。
——所以他這次上墳,就是為了宮庶而來。
看似寂靜的墳地周圍,此時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這件事六哥知道,周圍埋伏的人知道,觀眾也知道。
惟獨宮庶不知道。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與六哥重逢時潸然淚下,在暢想美好前景時意氣風發。
這個平日里狠辣果決、心思縝密的劊子手,此時坐在六哥面前,眼中的恭順、敬仰之色一如往昔,天真得像是個孩子。
許臻飾演的宮庶每說出一句話來,周圍人的心情就沉重一分。
直到他掏出那張皺皺巴巴的紙幣,興高采烈地說,“走,我帶你進城下館子去”,這份沉重更是直接跌到了谷底。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面對這樣的兄弟,誰又能忍心下得去手?
“撲棱棱…”
就在這時,死寂的山林中忽然騰起了幾只飛鳥。
剎那間,許臻如同是條件反射般地彎下了腰來,全神戒備地看向了四周。
剛剛還有些憨拙的神情瞬間變得寒芒凜冽,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尖刀。
許臻一把拽住了柳永青的胳膊,將他攬到了自己身后,側頭低聲道:“哥,你千萬跟緊了兄弟!”
“我怕我一會兒照顧不到你!”
說話間,他從腰間摸出了一把手槍來,“喀啦”一聲,將子彈拉上膛。
許臻警惕地留意著周圍的環境,將身后交給了柳永青,全無設防。
他低聲囑咐道:“哥,我來的時候探過,一會兒咱們從西北方向撤…”
而這時候,場中的1號位攝影師卻將鏡頭緩緩拉遠,鏡頭畫面中清晰地顯示出:
在許臻的背后,柳永青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掏出一把手槍,用槍口抵住了他的后腦。
許臻的話音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清晨的冷風刮過小樹林間的亂墳崗,卷起了地上的灰燼和紙錢。
陰森的墳地上,許臻的背影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這一刻,周圍人的心一下子便被揪緊了。
荒唐的假面具這一刻終于被徹底撕開,從前足能以性命相托的兄弟,此時到底該如何面對彼此?
而此時,場中的柳永青承受的壓力無疑比看客們要大得多。
拿槍指向了把后背留給自己的兄弟…他的心頭像是壓著一塊巨石。
柳永青望著這個堅定地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持槍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
下一刻,許臻回過了頭來。
2號位的攝影機立刻就追了過去,給了這一刻的許臻一個面部的大特寫。
此時此刻,許臻回頭的動作看上去有些遲疑,眼中的神情帶著些許的迷惘。
許臻看著眼前黑洞洞的槍口,又看了看柳永青眼中痛苦與掙扎,臉上的血色肉眼可見地褪了下去,眼中的迷茫之色漸漸轉變為了難以置信。
“六哥…?”
這一聲呼喚,嗓子是啞的,直接失了聲。
許臻一眨不眨地盯著柳永青,嘴唇輕輕發顫,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明滅閃爍,像是在無聲地質問。
你,這是,為何…?!
就在兩人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柳永青只覺渾身一震。
下一刻,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涌了出來。
他沒想哭的。
他沒打算在這一刻哭的。
他本來是想要把淚水留到最后孤身一人時的。
然而當柳永青對上了這雙眼睛,心里的那道防線瞬間便被沖毀了,令他根本無法自持。
他此時的狀態被許臻瞧在眼里,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但卻無聲地交流了一切。
這時候,周圍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正在逐漸朝他們逼近,然而許臻卻對此全無反應。
他只是盯著眼前的柳永青,臉色越來越白,明知故問地再次喊道:“六哥?”
柳永青整個人劇烈地戰栗著,許久,才哽咽道:“對不起…”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令他泣不成聲。
許臻眼中的最后一絲生氣也終于隨著這聲“對不起”而煙消云散。
半晌,他垂下頭,扔掉了手中的槍,啞然道:“那我知道了。”
那些周圍埋伏的人在這一刻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沒有遭到任何反抗。
許臻如同是死物一般被人壓著朝小樹林外走去。
然而在走了幾步之后,他又再次回過頭來,看向了身后的柳永青。
柳永青觸碰到他的眼神,只覺渾身一軟,無力地癱坐在了墳頭上。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去這雙眼睛。
清冷平靜,死寂如灰。
他忽然回憶起小時候,看到家鄉的耕牛被人送去了屠宰場,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
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絕望,是人性無法承受之痛。
柳永青垂著頭,十指死死地摳進了泥土里,只覺五臟六腑郁結在一起,被一把尖刀活活攪爛,整個人喘不上氣來。
這個叱咤風云多年,面對無數艱難險境而面不改色的鐵血漢子,如今垂垂老矣,癱坐在墳前哭得泣不成聲。
場邊的副導演這時候遲遲沒有喊“咔”。
從許臻飾演的宮庶第一次回頭、看到六哥指向自己的槍口時,他就紅了眼眶。
到第二次回頭時,他在監視器的屏幕上看到那雙死灰一般的眼睛,淚水直接就流了下來。
副導演摘下眼鏡,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痕,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這段戲,柳永青和許臻從來沒有在場下對過。
甚至連單人的臺詞都沒有練過。
劇組的所有人,包括場中的兩位演員,全都是第一次完整地看到這段表演。
許臻用內斂的表演帶動著整段戲的節奏,而柳永青則用入情的表現將這些情緒清晰地映照了出來。
觀眾的視角鎖定在柳永青身上,但眼中看到的卻是許臻。
副導演在開場前,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最終處理出來的效果竟然能如此恰到好處。
——這是一段真正堪稱是教科書級的絕妙表演。
“咔!”
隔了許久,副導演才終于給這段表演叫了停。
然而片場中的氣氛卻像是墳前燃盡的余灰,灰敗而蕭索,無法恢復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