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小縣城,夜雨中的火車站。
半夜兩點多,許臻等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候車廳的長椅上,垂頭喪氣地等待著“援軍”的接應。
由于大雨和等早班車的緣故,此時的候車廳里歪七扭八地擠滿了乘客。
這些人年紀普遍偏大,一個個背著大包小裹的行李,看上去風塵仆仆。
大半夜的,這些人多半正抱著行李在打瞌睡,也有的人干脆拿包裹當枕頭,直接縮在長凳上睡了起來,候車廳中的鼾聲此起彼伏。
也有人端著泡面碗,在開水器前排起了長隊,打算吃點夜宵來熬過漫漫長夜。
“咕嚕嚕…”
齊魁看著這幫人手里紅紅綠綠的面桶,聞著空氣中混雜著紅燒牛肉、老壇酸菜、魚板鮮蝦等多種“民間美食”氣息的古怪味道,流下了不爭氣的口水。
唉…哪想到去劇組報道的路居然如此艱難…
他們仨為了趕時間,只在下午的時候匆匆買了點快餐吃。
本以為今天晚上就能到《闖關東》劇組了,沒想到,他們直到現在還在“闖關東”…
這就尷尬了。
“哎,你們倆,餓不餓?”
齊魁正饞著,忽見一旁的梁敏英從腳邊拽過一個帆布包,拉開拉鏈,笑道:“干坐著挺無聊的,咱也吃點東西吧?”
一聽這話,齊魁和許臻的兩雙眼睛頓時綠油油地望了過去。
只見梁敏英將手伸進包裹里,開始一包一包地翻找東西:
起酥面包、咸味餅干、玉米腸、怪味豆、泡椒鳳爪、壓縮干糧、不同口味的各種泡面…
翻著翻著,兩個年輕人的眼睛越睜越大。
——鬧了半天,剛剛路上拎著這么沉的一大包東西,居然全是戰備口糧?
我滴個娘啊,您是去劇組,不是去野餐,犯得上帶這么多吃的嗎??
不過…干得漂亮!!
“哈哈哈哈哈…”
梁敏英聽著兩個小伙子咽口水的聲音,大手一揮,笑道:“想吃什么自己拿,吃飽了,咱輪著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咱精神抖擻地上路,別耽誤劇組的進度。”
許臻和齊魁咧嘴一笑,向梁敏英道了謝,各自拎起一桶泡面,排隊接熱水去了。
走了沒幾步,齊魁又猶豫著折了回來,憨笑著拿了一根火腿腸,想了想,又順手抓了兩個鹵蛋,這才追上了前面的許臻。
“哎,老許,香腸、鹵蛋吃不吃?”
“不吃?那我都吃了啊…”
夜里三點,車站的值班員拎著掃帚從值班室走了出來,開始打掃候車室的地面。
這座縣城位于一處山坳里,常住人口不多,而且多半都是老人。
值班員看著候車廳里一張張久經風霜的蒼老面孔,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在這座車站工作二十幾年了,眼瞅著來坐火車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老。
值班員最近常聽說的消息,就是某個常年乘坐這趟列車,偶爾會跟自己喝個小酒、吃個花生的老人家故去了,這讓他隔三差五就要感傷一番。
小縣城太窮,年輕人長大了就會想方設法跑出去,誰也不愿意一輩子留在這里。
困居于此的就只有老人。
連綿起伏的大山,仿佛是將這座小縣城與外面的花花世界隔離了。
任這個世界如何日新月異、天翻地覆,自己依舊是拎著這把破掃帚,打掃著十年如一日的舊車站,跟越來越少的老伙計們聊著些不知是哪個年代的舊聞。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值班員一邊掃地,一邊小聲唱起了京劇,在無趣的生活中聊以自娛。
“啊——”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叫聲忽然響徹了不大的候車廳。
值班員驀地一驚,立即直起身來扭頭望去,卻見不遠處,一個中年女人如火燒屁股般從長椅上跳了起來,驚恐地捂著嘴,瞪大眼睛看著眼前歪在長椅上的一個老人。
“怎么回事?”
“怎么了怎么了?”
周圍不少人都被這叫聲驚醒,連聲詢問。
女人呆愣了半晌,才伸手指了指長椅上的老人,聲音顫抖地道:“這個老頭好像沒了,我剛才摸著他手都涼了…”
一聽這話,老人周圍的乘客們頓時嚇了一跳,急三火四地拎起自己的包裹,躲得遠遠的。
值班員聽到這話,則匆忙撂下手上的掃帚,擠到了近前,伸手探了探老人的脖子——果然,已經沒有脈搏了。
而且身體都已經涼透了,不知道已經故去了多久。
瞧著盡在眼前的死亡,值班員既難受又抓瞎。
這可怎么辦,打急救電話,還是報警電話?
這人的身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聯系到他的家人?
沒處理過這樣的事情啊!
值班員猶豫了半天,只得先急匆匆跑回值班室,將這件事告知了值班主任,然后撥打了報警電話和總局的電話。
此時,正在輪流休息的許臻等三人也被候車廳中的騷動驚醒了。
“怎么回事,發生什么了?”剛剛從淺睡眠中醒來的梁敏英打了個呵欠,問道,“那邊怎么圍了一堆人?”
她身邊的齊魁皺著眉頭,低聲道:“聽說好像是有人死了。”
一聽這話,梁敏英驀地一驚,頓時睡意全無,愕然道:“怎么回事,怎么死的?”
齊魁搖搖頭,道:“不知道,安安靜靜的人就沒了,說是發現的時候身體都已經涼了。”
梁敏英扭頭朝那邊望去,只見,候車廳西南角的長椅上,安安靜靜地坐著一個老人。
老人歪著頭,閉著眼,似乎正在沉睡,從外表上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然而此時,他周遭三四米內已是空無一人,而在外圍,幾乎半個候車廳的人都圍在了那邊區域,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老人家,面上帶著或驚恐、或好奇、或麻木的表情。
有的人在小聲交頭接耳,甚至還有的人拿出了手機來,在對著老人拍照。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仿佛那不是一具遺體,而是一件供人觀賞的“展品”。
瞧見了這一幕,梁敏英只覺心頭一陣悲涼,十分的不是滋味。
她不知道這個陌生的老人是誰,然而,他在這樣一座荒涼的小縣城中溘然離世,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還這樣被人默然圍觀,實在是讓人看著難受。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親。
幾年前父親走的時候,她因為正在劇組拍戲,沒能趕回來見到老人家最后一面。
在那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梁敏英都沒能緩過來,以至于恨透了演戲,開始暴飲暴食、四處求神拜佛,險些因此放棄了自己演藝生涯。
觸景生情,梁敏英心頭一酸,連忙打開包裹,想找找有沒有什么東西能幫老人遮蓋一下。
然而這時,一旁的許臻忽然在她耳邊輕聲道:“娘,我過去一趟。”
說著,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摘下兜帽、戴上口罩,從人群中一路擠了進去,走向了那個“沉睡”在長椅上的老人。
梁敏英見狀,微微一怔,連忙抓起一條絲巾,也隨之跟了上去。
小許要干什么?
他也想替老人蓋一下嗎?
但是,他沒拿東西啊…
正疑惑時,只見許臻已經走到了老人近前。
他俯下身,單膝半跪在地上,握住了老人枯瘦粗糙的手。
待確定老人確實已經沒了脈搏后,許臻輕輕嘆息了一聲,低下頭,輕聲念誦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
不遠處,梁敏英怔住了。
她不知道許臻口中念誦的是什么經文,但她知道——他在為老人超度。
梁敏英的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
這個不幸在孤獨中離世的陌生老人,總算是有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他,為他念誦了一段往生的經文。
而此時,原本嘈雜轟亂的候車廳也漸漸安靜了下來,氣氛逐漸從驚恐變得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