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滿淺色帷幔的洞府中,窮奇被綁在了一只樸實無華的座椅上。
它保持著人形,低著頭、打著鼾,如果不是那一根根金色鎖鏈緊緊捆覆著它的身體,它看起來就如飯后小憩般。
累了,困了,所以低頭睡了。
若仔細去看,能見窮奇的發端,掛著一只只黑色、彩色的氣泡,兩者的比例大概是九比一。
“各位請來看,這是本小神最近開發出的小玩意兒,取名為‘夢里有你’。”
睡神·云中君那溫和的嗓音在旁響起,一行人緩緩走入此地,目光齊齊落在窮奇身上。
如果眼神能殺人,窮奇此刻怕是渣都不剩。
窮奇作為十兇神之首,身上背負了數之不盡的罪孽,這是將它扒皮抽筋幾百次也還不清的。
霄劍道人低聲道:“睡神這椅子可有什么講究?聽名字,倒是頗為溫柔。”
“呵呵呵。”
云中君雙手端在身前,微胖的面容上滿是憨厚的微笑,他道:
“溫柔自然是溫柔的,本神就是個溫柔的性子——天宮女神大多都這么說。”
吳妄催促道:“老哥莫要賣關子了,你這椅子有什么說法?”
“請看,”云中君手指輕點,那窮奇背后浮現出了夢境中的虛影。
那是一個冰藍色的夢境,一只只冰川豎在大地上,窮奇的獸身被一根根冰川穿透,奄奄一息地趴在那。
冰川在不斷生長,每刻升高一尺,窮奇的身軀無法挪動,漸漸的會被冰川擠壓成一塊塊肉餅。
夢境中的窮奇昏了醒、醒了昏,不斷發出一聲聲無力的哀嚎。
而現實中,它的身體靜靜坐在椅子中,全無異樣。
“這是冰雪中有你。”
云中君在旁溫聲介紹著:
“設計這個夢境的靈感,來自于冰的黏連性…各位不必擔心窮奇體會不到這般痛苦。
這名為夢境,實際上是神魂囚牢。
窮奇的身軀和神魂現如今是分開的,如此一來,痛苦就是加倍的,因為少了神軀的護持,神魂本就十分脆弱。
當然,冰雪中有你并不是效果最好的神魂囚牢,這里還有劍影中有你、火炭中有你、雷暴中有你、剪刀中有你…當然,最讓我得意的還是這個。”
云中君手指在窮奇的發端捏來了一只小氣泡,輕輕捏碎,浮現出了一處虛影。
那是灰色為底的幻境,其內布局很簡單,只有上下兩只磨盤…
“磨盤中有你。”
說話的功夫,窮奇的上場夢境剛好結束。
它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張口發出無力卻持續的慘叫,渾身上下的肌肉擰出了無數疙瘩。
隨之,那些金色鎖鏈同時綻出光亮。
窮奇瞬間安靜了下去,再次低頭昏睡。
一只黑色氣泡被窮奇的頭發吸收,賦予了它新的噩夢·神魂囚籠。
幾位修士對視一眼,窮奇的慘叫聲還在洞府內回蕩。
他們突然…覺得給窮奇個痛快就算了吧…
云中君正色道:“我畢竟是天宮神靈,與窮奇也算同殿為臣,出手有些保留。”
吳妄與霄劍在旁嘖嘖稱奇。
霄劍道人問:“睡神,那這些粉色的氣泡是什么?”
“黑色是噩夢,粉色自然是美夢咯,”云中君笑著道了句。
幾位副閣主略微松了口氣,覺得這位天宮睡神雖然手段狠辣,但也是有幾分憐憫之心在的。
看吳妄有些不解,云中君解釋道:
“如果一味地給它噩夢,那會提升它對噩夢的承受能力,那其實是幫助他磨礪神魂。
這種吃力還給他好處的事,老哥能干嗎?
所以,每當他將九種噩夢經歷一遍,就會有一次美夢,夢里什么都有,讓他感受到何為美好,才能體會到噩夢中的痛苦。
十個夢境輪轉完就是十個時辰,每天還會給他兩個時辰,幫助他恢復神魂之力。”
吳妄問:“老哥,他以前惹過你?”
云中君淡定一笑:“他不是惹過你嗎?這才哪到哪,都是以前玩剩下的了。”
吳妄又問:“啥時候給他弄上的這套東西?”
“你閉關以后,到現在剛過六七年吧,”云中君略微計算了下,“反正也只是丟幾個神通的事,我也沒記太清楚。”
吳妄皺眉道:“他說什么了嗎?竟然能扛到現在。”
云中君也隨之皺眉,反問一句:“你讓我問他話了?”
“我沒讓老哥你問嗎?”
“你回人域就直接閉關了,不信林素輕她們能作證,老哥我絕對沒聽到你吩咐,問他什么話。”
“沒問就沒問吧。
老哥你說,窮奇能知道點什么天宮隱秘,他不過是兇神,屬于天宮編制外…要不,不問了?”
“老弟,我覺得先把他扔這,讓他發夢發幾百年,等他神魂崩潰了,再用他殘魂培養一個神魂出來。
它外形不錯,做個坐騎還挺威風的。”
“老哥你說,給鳴蛇當坐騎怎么樣?”
“兇神騎兇神?老弟還是你高,這是殺人誅心啊!
你要給天宮諸神立個標桿,主動來投的做神上神,被捉到的就做神下神?”
“想多了,就是單純覺得,鳴蛇跑來跑去也挺累的。”
吳妄與云中君在那一陣嘀咕。
那幾位人域的副閣主額頭掛滿黑線,看吳妄的目光,多了幾分驚懼之色。
惹不起惹不起,不敢惹不敢惹。
吳妄想了想,道:“老哥,等會把窮奇拉出來吧,我還有用處,莫要玩壞了。”
“好嘞,我讓他恢復恢復,仔細回味回味。”
云中君振了振衣袖,已是燃起了干勁。
吳妄轉身做請,示意大家去洞府外面等;但幾位副閣主整整齊齊后退半步,口中忙道:
“無妄殿主您先請。”
“您不用跟我們客氣,我們之前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萬請無妄大人大量。”
“老夫就說嘛,無妄殿主剛來人域,那就有人皇之姿!”
吳妄笑而不語,與霄劍道人一前一后出了洞府。
不多時,其內響起了窮奇那有氣無力地慘叫聲,直讓人不寒而栗,道心蒙上了少許陰翳。
片刻后。
滅宗西南數百里,一處寸草不生的山崗上。
吳妄擺了一只方桌,與霄劍道人左右盤坐,趁著此地幽靜,對飲小酌。
幾位副閣主已啟程回返人皇閣。
關于窮奇如何處置,吳妄讓他們回去商量個章法出來;
雖然窮奇是他捉回來的,但這家伙在人域犯下了太多罪惡,人皇閣理應有發言權。
“這杯敬那些戰死的亡魂。”
霄劍將一杯佳釀慢慢灑在地上。
吳妄依葫蘆畫瓢,笑道:“這杯敬那些燃魂奮戰的老前輩。”
“這杯敬你,”霄劍道人雙手端著酒杯,面容之上滿是認真。
吳妄雖然覺得,這杯酒喝得有些不太吉利,但還是仰頭灌了下去,與霄劍相視而笑。
有涼風吹過山崗,驅趕走了那烈陽高照的炎炎夏意。
霄劍問:“定下了嗎?”
“什么?”
“人皇之位。”
“沒,”吳妄笑道,“這事豈能是隨便就定下的,而且我志不在此。”
霄劍道人對此似乎并沒有什么驚訝,也沒太多失望,反而笑道:“那你志在何處?”
“志在,讓人域不必有人皇。”
吳妄倒了一杯酒,在嘴邊抿了抿,緩聲道:“志在,讓人皇不必是最強。”
霄劍一怔,坐在那思索了一陣,品味著吳妄話中的意思。
少頃,霄劍贊嘆:“你這志向,我不如也!來,干!”
兩人碰杯而飲,又暢快高歌,待那歌聲錯了拍,便扶桌大笑不止,心神無比快意。
“無妄最近這次閉關,你可有什么大收貨?突然感覺你像是變了許多?”
霄劍上下打量著吳妄,輕笑道:
“感覺,你比此前從容了許多,也自信了許多,還多了點霸氣。”
“霸氣說不上,倒是真有所收獲。”
吳妄笑了笑,卻沒有多提此事,只是問:“道兄覺得,如今人域,誰可繼人皇之位?”
“你是首選,人心所向。”
“除我之外,”吳妄道,“我想幫神農陛下培養幾個人選,若是道兄覺得誰有這個潛力,后面可以推薦給我。”
霄劍道人挑了挑劍眉,笑道:“你這話若是旁人聽了,那自是要說你自大、傲慢,培養人皇繼承人這般事,除了陛下誰還能做?”
“這不是咱倆說嘛。”
“哈哈哈!你啊,你啊!”
霄劍道人笑了幾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評說,只能點頭答應了下來。
兩人聊起了人域戰后如何收拾殘局,如何與天宮展開罵戰,如何在大荒九野之地宣傳此地大戰,為人域爭取更多潛在的支持者。
除卻了人域,還沒有部族、種族敢跟天宮直接對立,所以只能是‘潛在支持者’。
話說到一半,霄劍小聲道:“有件事,我還是先提前跟你說下。”
“道兄講就是,若有我能做的,我斟酌斟酌去不去做。”
“你這!”
“玩笑,玩笑。”
“泠小嵐好像要直接當玄女宗宗主了。”
霄劍道人身體前傾,小聲道:
“你想啊,凈月宗主是聽訞大人的弟子,她們相識還在聽訞大人與陛下相遇之前,兩者本就是相隔差不多的年歲,聽訞大人已仙逝去了,凈月宗主壽元也無多了。
到時候必然要有玄女宗的新宗主誕生。
玄女宗在人域影響頗廣,人皇閣對此事也是無比在意,所以早早派人問詢過。
據說,泠小嵐的師傅絕天仙子本來是下一任宗主的人選,但絕天仙子覺得自己道行低弱、威望也不足,已經正式回絕了。
泠小嵐是天衍圣女,威望是足夠的,在整個人域范圍也有不錯的名聲,重要的是,她跟你關聯深厚。
玄女宗已經認定,泠小嵐突破超凡只是早晚之事,很大可能會將泠小嵐立為宗主。”
“哦?”
吳妄捏著下巴一陣思索,問:“此事,小嵐她同意了?”
“如何拒絕?”
霄劍道人笑道:“泠小嵐是玄女宗弟子,她對宗門也有歸屬感,而且她成了宗主,又不是非要在玄女宗內待著,也不影響你們相聚。”
“我不是說這個,”吳妄老臉一紅。
他正要說話,‘睡神’云中君已是背著手、駕著云,滿臉神清氣爽地在滅宗方向飛來。
吳妄加了個軟墊,加了個酒杯,又開了兩小壇北野的美酒。
“你們倒是滋潤。”
云中君笑著道了句,袖袍一抖,其內滾落出了一道五花大綁的人影,自是窮奇。
在地上滾了幾圈,就無力地趴在那,抬頭用麻木無神的眼睛,看向了正喝酒的吳妄…
突然間,窮奇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掙扎著跪了起來,用膝蓋向前挪了半丈距離。
它一句話說不出,對吳妄連連磕頭。
可惜,神軀堅固、腦殼太硬,磕到此地大地震顫,也沒磕出點血來。
窮奇涕泗橫流,用盡力氣高聲呼喊:
“殺了我…求您給個痛快!
我害了人域不少高手,吞了數不清的凡人魂魄。
柳家的事是我干的,林家的事也是我干的,十神、十兇殿就是我弄出來的。
大司命也是我忽悠的,罪都在我,您給我個痛快!
逢春神、逢春神,求求您了!
別讓我發夢了,我就是個殘渣、敗類,我的大道就是惡墮!我活著就是罪過啊大人!”
吳妄看向云中君。
后者搖搖頭,淡定地坐在桌后吃菜飲酒,嘟囔道:
“我咋知道,這家伙如此膽小,才幾年就撐不住了。不過你放心,他被我下了神咒,想自殺也不成。”
吳妄心底微微一嘆。
母親給他的遠古神咒,云中君老哥的拷問藝術。
遠古之前的大荒有多混亂、殘酷,足可見一斑。
不過,對敵人憐憫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吳妄自不會犯這種原則性地錯誤,窮奇所做的那些惡事,在人域留下的慘劇,便是受刑百年千年也不為過。
吳妄淡然道:“窮奇,我且問你。”
窮奇眼中燃起了希望。
“你能窺探生靈的道心,那你…”
“先天神的道心,只要有破綻,而且不自己防范,我也能窺探!”
窮奇頓時激動了起來,直接搶答:
“大司命的弱點,就是他太過相信天帝,又對自己妹妹太過關心,誰要是想接近自己妹妹,他都會抱有敵意。
甚至,他可以為了天帝和自己妹妹付出一切。
天帝就是看中了他這點,才準備坑死他,還原生靈大道本來面目。”
吳妄緩緩點頭,剛想說話,窮奇又喊道:
“金神的弱點就是野心大!
五行源神各有各的性格,但這些性格都受到了他們自身大道影響,金主變革、殺伐,金神自然而然就會對當前秩序不滿。
但她不知道該創造什么秩序,所以只會埋藏野心,窺探更高的位置。
她還有個弱點,就是喜歡收集美麗的東西,尤其是對金色有種執迷。”
“土神?”
“土神的弱點就是不喜動,喜歡處于中央之處,經常做一件事做著做著就沒了干勁。”
“木神?”
“沒、沒接觸過…”
窮奇顫聲說了句,眼底泛起了大恐懼,又連忙喊:
“大人,您給我個機會,給我個機會,我能把他心底的弱點給您翻個天!”
吳妄笑了笑,端著酒杯細細品味。
他問:“在你看來,天宮之強神,誰最容易被引誘惡墮?”
窮奇目中閃過了少許遲疑。
云中君手指抬起,窮奇身上的金色鎖鏈閃耀光亮,那熟悉的困意襲來…
“少司命!是少司命!”
窮奇縱聲高呼,目中滿是痛苦,渾身已開始抽搐。
云中君輕笑了聲,窮奇的困意已是消散不見。
窮奇沉聲道:
“她心思單純,自遠古至今都被大司命暗中護著,根本不知人心險惡,對生靈有偏執的仁慈之心。
只要讓她主動護持的生靈,反過來背刺她,就能攻破她的心防!
而且,少司命還、還對因緣之事頗為感興趣。
她是繁衍之神,受大道影響,對生靈成婚之事頗為向往,只要用一點小計策得了她芳心,她幾乎就能為您所用!”
吳妄皺眉道:“讓你說這些了?”
云中君咳了聲,傳聲嘀咕:“首領,咱們就仨神,很多事實在不好施展,我覺得少司命不錯,要不您犧牲下?”
吳妄瞪了他一眼,“正經點!咳,既然這般,窮奇你覺得我的弱點是什么?”
“您…您…”
窮奇抬頭看向吳妄,此前一幕幕與吳妄相對的情形涌上心頭。
無數次暗中窺探吳妄心神,無數次無功而返。
若直接這般說,這人當他是故意為求生說這些,恐怕又是一頓折磨;可若是編造一些生靈都有的通病,惹怒了這位大人,恐怕也是被一頓折磨。
那連綿不絕的夢境;
神魂無數次瀕死間遭受的折磨;
一股絕望的念頭在窮奇心底泛起,他竟跪在那,慢慢伏地,失聲痛哭了起來。
吳妄與霄劍道人面面相覷。
他這問題,有這么嚴重嗎?
這兇神的哭聲匯入風中,傳去遠方,竟是如此悲愴與嘹亮。
一直躲在暗處的鳴蛇目光也多了幾分復雜,輕輕嘆了口氣,看向了吳妄的背影。
‘主人對我終究還是溫柔的,沒有清算我與人域的舊賬。’
隨后,鳴蛇看了眼那微胖的睡神,又立刻錯開了目光。
‘…闊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