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妄這次召集眾人議事,商議了大概半個時辰。
議事本身并沒有什么正經的主題,都是吳妄想到了哪、問到哪,就當前天地格局以及未來幾百年天地動蕩,征詢了一些都不太成熟的意見和建議。
而歸根結底,吳妄搞這次議事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
探底。
他想了解精衛、泠小嵐,對他即將要做的事,會有哪般反應。
也想知曉,自家父親、熊三將軍、大祭司,是否對熊抱族之外的事情感興趣。
更想通過玄女宗的幾位長老,對人域高層傳遞一個信號,做一個小小的鋪墊。
而這次議事的結果…基本不出吳妄所料。
精衛與泠小嵐的回答,都能站在人族的立場,而非單純人域的立場。
父親熊悍、熊三將軍、大祭司三位之中,除卻大祭司一直保持著禮貌的微笑,并時不時地作出側傾聽狀,前面兩位一直都在昏昏欲睡。
玄女宗的幾位長老倒是將吳妄的話語都記了下來。
吳妄已是默認,她們會將自己的話帶去人域。
是夜。
吳妄自自己的帳篷出來,背著手溜達了一陣。
他先去了林素輕處,與精衛閑談幾句,看她雖有些羞怯卻鼓足力氣表現淡定的模樣,吳妄心底說不出的歡喜。
而后吳妄拐去了泠小嵐的住處,與她解釋此前自己在人域并未遭什么欺辱,也算‘因禍得福’,現在成了明面上的人皇之位接班人。
泠小嵐目中略帶歉然。
歉然?
雖然吳妄也不知這歉然從何而來,大概是她覺得沒能及時在吳妄身旁,與妙長老一仙一魔對人域修士混合雙罵,心底略有些歉然…
其實那樣只是浪費唇舌,有些人是罵不醒的,而有些人更是故意裝傻充愣不想醒。
“無妄兄,”泠仙子輕聲道,“我想明日便趕回人域。”
吳妄問:“急著回去作甚?”
“天宮與人域大戰一觸即發,我與師門長輩也是人域一份子,不能置之不理。”
泠小嵐注視著吳妄,清冷的目光逐漸變得柔軟。
她道:“你此時倒是不便繼續在人域露面,天宮要害你名聲,人域之內怕也有人不服你這般多的身份。
炎帝陛下如何謀劃的,我這般小修士不懂,但我終究是人域的一員,需為人域奉獻自身力量。”
“嗯,”吳妄緩聲道,“我昨日已命北野礦盟調撥了一百六十船人域急需的煉器寶財,暗中交付給了四海閣。”
泠小嵐笑道:“你在哪都是不得閑的。”
“畢竟神農前輩對我也算不薄,”吳妄正色道,“雖然以后,我大概率不會在人域呆太久,但這份情誼我是記下的。”
泠小嵐不由怔了下。
“你不是要做人皇嗎?”
“或許吧,”吳妄笑道,“又不是說,人皇這般位置,是老前輩一句話就能傳下來的。
要服眾、要讓人信服,還要讓整個人域團結在一起,這活想想就讓人頭疼。
更何況,我還有更多事要做。”
“更多事?”
泠小嵐看著面前的這張面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嘴角帶著盈盈笑意,看起來仿佛是在說一些不經意的小事,但那雙原本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此刻透露出少許疲倦。
“你先休息,”吳妄緩聲道,“今晚我還要去母親那一趟,明日你走時我去送你。”
言罷,吳妄略微拱手,對泠小嵐笑了笑,轉身走向帳篷。
泠小嵐機械式地抬手還禮,一個‘無妄’的稱呼卡在嗓子尖。
他的背影,比初次在北野相見時,變得寬闊了幾分,但脖頸卻不再那般高挺。
他略微低頭向前,想要撥開面前的帳門,泠小嵐卻仿佛看到了一道道虛影出現在他背后,指責者、謾罵者…
‘你就是天宮的奸細!’
‘人都被你逼死了!’
‘北野人族,其心必異!’
“無妄!”
“嗯?”
吳妄聽她喊話的嗓音有些輕顫,正自有些納悶,背后一陣香風襲來,他本能地想要閃躲,卻又強行扼殺了這般本能。
一雙纖手自背后環住了吳妄的腰身,又輕輕收緊。
吳妄身軀一顫,只感覺背部遭受到了水系術法的沖擊,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后面發生了什么,吳妄只記得斷斷續續的畫面。
一有身體接觸,他就會昏迷;脫離身體接觸,他就立刻能支棱起來。
泠小嵐只是自后面抱住了他,輕聲念著‘你受委屈了’這般話語。
正常的離別式女后抱男:
‘不要走!’
女人撲向前,用力又有些羞澀地抱住了男人的腰身。
男人虎軀一顫,默默地仰頭三十度角,低聲一陣輕嘆。
正經的離別式女后抱男。
‘無妄!’
泠小嵐撲向前,用力地擁住了吳妄的腰身,玉臂在不斷顫抖,皓齒輕咬著薄唇。
吳妄熊軀一震,腦袋頓時耷拉了下來,被泠小嵐抱扶住才沒直接倒地,還被泠小嵐搖的腦袋亂晃,如一根海草。
心底一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片刻后。
吳妄腳步虛浮地從泠小嵐帳中走出來,整個人都有些面色發白。
路過的熊三將軍定睛一看,目中滿是擔憂,轉身朝夜幕中匆匆走去,連夜帶了一股精銳狼騎,外出為少主狩獵。
這個萬惡的運道神!
如果不是這樣這樣,他今晚上說不定就跟泠仙子那樣那樣了!
對運道神的仇恨值順利加一!
雖然有了這么一點小插曲,但吳妄還是快速調整狀態,開始今晚的真正大事。
在自家族地,吳妄第一次動用全面的偽裝。
他將炎帝令封了,以免今晚的談話被神農老前輩知曉;他倒不是怕神農知曉今夜之事,純粹是不想讓老前輩有太多想法。
仔細想想,神農前輩已是將暮之年,還在為人域操心…
也挺慘的。
出得族地,吳妄身后的鳴蛇便劃開乾坤,帶著吳妄去了千里之外的某處河畔。
一個微胖的身影站在河邊,沐浴著月光與星輝,左手背負身后、右手端在身前,正一步一吟。
“睡覺真是好,神都離不了。
大眠不覺累,小憩精神好。”
吳妄嗤的一笑,罵道:“老哥,你這是要給自己創作一首定場詩?”
“怎么樣?”
睡神挑了挑眉,笑道:“你就說,老哥這文采怎么樣?”
鳴蛇微微撇嘴:“睡神對文采二字,似乎有獨到的見解。”
“走了,莫要讓我母親久等。”
吳妄擺擺手,鳴蛇雙手掐起了繁復的印記,已是將乾坤劃開,吳妄與睡神前后踏入其中。
走出另一側后,便見滿天飛雪,兩頭雪鷹自他們頭頂劃過,展翅高鳴。
片刻后,雪山之巔的小屋中。
吳妄、睡神、蒼雪,三道身影圍坐在一只木桌旁。
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這布局簡單的小木屋,此刻卻有著難言的神圣氛圍。
木屋周圍彌漫著云霧,那是睡神出手,布置出的強大禁制。
而那些肆虐的風雪,也藏了某種凌厲的神力。
鳴蛇靜靜站在木屋門外,目光注視著這覆蓋了整個夜空的暴風雪,做最后一道警惕。
吳妄看看左邊,睡神目中帶著點點光亮,卻只是低頭注視著面前茶杯,不敢抬頭注視對坐的女神。
母親蒼雪嘴角含笑,始終看著吳妄的面容。
“咳,”吳妄清清嗓子,“想必已經不用我來做介紹。”
睡神笑了笑,主動拱拱手:“見過冰神。”
“云夢神客氣了,”蒼雪雖沒有行禮,但話語并不算冷硬,“從輩分來算,云夢神還是我的前輩。”
睡神瞇眼笑著。
吳妄道:
“今天咱們聚在此地是因私交,母親是我的母親,老哥是我志同道合的好友,但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拿出更多誠意。
畢竟自今晚開始,我與母親不只是母子,與老哥也不只是好友。
我們更是為了一個目的而不斷努力、志同道合的意志!”
“這是我本來樣貌。”
睡神咳了聲,身周彌漫起淡青色的霧氣,少頃就化作了夢中的模樣。
蒼雪身周閃過冰藍色光芒,恢復成了冰神的樣貌。
睡神抬頭看了眼,目中滿是贊嘆,隨后便立刻低頭,免得自己有所失禮。
吳妄笑道:“娘你若是用真正面貌去與父親相見,也不知父親會不會臉紅。”
“說正事,”蒼雪輕聲說著,冰容玉肌有些不茍言笑,那冰藍長發格外引人注目。
吳妄端起茶水潤潤嗓子,直接切入主題,說出了他準備了大半天的幾句話:
“自遠古至今,帝夋建立的天地秩序,已開始出現了根本性的矛盾。
帝夋壓迫諸神,以獲得無上權柄,那大司命便是最好的例證。
而帝夋對諸神的壓迫,與神靈對生靈的壓迫,其本質就是強者對弱者的霸凌與剝削,必然激起弱者的反擊。
弱者是可以變強的;
強者也是可以被比下去的。
這是這個天地賦予生靈的終極武器。
人域把握住了這個機會,燧人氏搶奪火之大道開創人域,就是弱者反抗強者的過程與結果。
伏羲氏強行賦予帝夋人性,就是在這個基礎上,代表人族、代表生靈,對帝夋進行人性改造,進而影響整個天地秩序。
但從現階段來看,伏羲氏的目的并沒有達成。”
吳妄話語一頓,看著睡神與母親的表情,發現前者滿是認真、后者滿是欣慰,便繼續道:
“我們必須承認,我們也不是普通的生靈,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站出來。
探索新的天地秩序。
擊垮天宮。
讓生靈的意志與天地的意志和諧相處,終結神代更迭,確保弱者躍升的通道時刻存在,一步步弱化強者對弱者的無序壓迫。
建造一個屬于我們、也屬于所有生靈的生存之地。”
睡神,也就是云夢之神緩聲問:“那在這個最終目的實現后,我們能得到什么?”
“雖然我很想說,我們得到的是贊譽和后人的敬仰。”
吳妄嘴角一撇:
“但不得不承認,要達到最終的目的,很困難,因為壓迫的形式是不斷變化的,現階段的矛盾也并非未來的主要矛盾。
而有一天,我們或許也會成為矛盾一方主體。
所以,我們需要定一個宏遠的目標,分階段、分步驟,一步步去抵達這個位置。
兄長,你不想去探究這個世界的終極之道嗎?”
云夢之神緩緩頷首,目中滿是笑意,他道:
“或許,我沒有無妄你這般眼界,但你描繪的這個前景,我也想去看看。”
蒼雪卻道:“我對擊垮天宮最感興趣,其他事都依你就可。”
吳妄繼續道:
“首先,我們要明確現在天地間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神靈對生靈的壓迫,生靈崛起不斷出現的強者對神靈的威脅。
具體一點,就是人域與天宮之爭。
略微復雜的情況是,天外存在另一股先天神勢力,這是我們的機會,也是另一重危機。
三方都想看另外兩家兩敗俱傷,我們處于三方勢力的夾縫中,能否崛起、能否發展出規模,進而去干預天地秩序的更替,全看我們能否把握機會。
我提議,今日既成立我們的勢力核心!
母親有什么好名字嗎?比如什么什么盟、什么什么會。”
“俗氣。”
蒼雪酷酷地說了句。
一旁睡神老哥笑道:“我們這方勢力的主旨,應該就是大道至公,應該就是天地平等,追求公正、無私、公平、如一,又涵蓋整個天地。”
吳妄笑道:“老哥你別賣關子了,叫什么?”
“天道,如何?”
睡神挑了挑眉:“天之道,天之理。”
“天道?”
蒼雪低聲喃喃,“倒是足夠霸氣,我倒也頗為喜歡。”
吳妄:…
叫天道是不是霸氣過頭了?
這個詞可不是那么好叫的。
但母親同意、老哥提議,這就是二比一通過了,他也不能搞什么一言堂。
順便還可以夸老哥一波,算是鼓勵。
吳妄笑道:“不愧是云中君,天道二字當真不錯,以后咱們的勢力名字就叫做天道,那天道核心叫什么?”
“云中君?”
睡神明顯怔了下,那英俊到不像話的面容上,露出了少許笑意。
“你怎么又給我起了新的外號?不過這稱號,我倒是頗為中意。
以后我就叫云中君了,這比云夢之神好聽多了,聽起來就很氣質嘛…哈哈哈!”
吳妄不由一怔。
“老哥你不知云中君這般稱謂?”
“這不是你起的?”
“是、是…”
吳妄手臂一僵,整個人宛若墜入云霧,心底泛起了浪潮般的念想。
忽聽蒼雪道:
“天道為勢力名,那最核心、擁有決策之權的要害人物,就稱之為太一,如何?
太一乃古神語,代指天地萬物的本源、本體。”
吳妄手指輕顫,看著面前這兩尊強神,毫無征兆地站起身來。
天道。
云中君。
太一!?
噹——
恍惚間,吳妄仿佛聽到了一聲鐘響,他眼前仿佛出現了無邊無際的云霧,看到了那個曾見過的、在歲月長河盡頭靜坐的老者背影;
那是回溯時的出現的意向。
而今日,就在那老者更遠處,一口滿是劃痕的殘破大鐘緩緩浮現,發出了一聲輕響。
知我者,見我形。得我者,定時空。
吳妄心底泛起這般奇妙感悟,而他此刻已近乎無法思考,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睡神初為云中君,云中君并不存在于第五神代之前;
他們剛成立了名為天道的組織,要在大荒建立新的秩序;
‘如果這天地需要一個天帝,需要一個秩序管理者,那這個天帝,為何不能是你?’
我莫非…
“東皇,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