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姨娘卻猛地甩開了徐嗣諭的手:“不,不,不,你不是二少爺。二少爺還在樂安,翠兒那個小賤人把我的信給了夫人,我知道,她把我的信給了夫人,怕我找她算帳,所以就上吊死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告訴你們…”她開始神色有些慌亂,說到最后,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配著她那張瘦骨嶙峋的臉,讓跟著徐嗣諭進去的蓮嬌和小祿子心中不由一悸,兩人對視一眼,不知道該聽還是不該聽的好,再回頭,門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關了,領他們進門的婆子早不見了蹤影。
徐嗣諭卻只覺心如刀絞。他爬上床,再次抓住了秦姨娘的手:“我是諭哥,我真的是諭哥。接了你的信,就趕了回來。你要是不信,摸摸我的頭。”說著,低下頭,握著秦姨娘的手在自己的發間摸索。
長長的一道疤,還是小時候搗鳥窩摔的,差點丟了性命。
“你是二少爺,你是二少爺。”秦姨娘狂喜地叫著,把徐嗣諭抱在了懷里,“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不會像那些人,看我出身卑微就丟下我不管,你知道我病了,一定會回來看我的…”她說著,突然表情一凜,露出警戒的神色,“還有誰在那里?還有誰?是不是太夫人派來的人?”臉上漸漸有了幾份恐懼之色。
姨娘很怕太夫人,總覺得太夫人很厲害,一不高興,就能讓她們這些姨娘、丫鬟、婆子全都沒命。實際上,這世間萬物,從來都是一物降一物的。對姨娘來說,太夫人是個遙遙不可及、打個哈欠就能決定她生死的人。可對于太夫人來說,她上面還皇上、皇后,還有徐家百年的聲譽,也不可能隨心所欲的。這也許就是姜先生所說的,人的眼界有遠有近,心胸也就有寬有窄!
徐嗣諭捋了捋秦姨娘凌亂的頭發,輕聲道:“沒別人。就小祿子和蓮嬌。他們陪我來看你的。”
秦姨娘聽了不僅沒有松懈下來,反而更緊張了。她神色驚慌地嚷著“讓他們出去,讓他們快出去”,然后表情一正,低聲對徐嗣諭耳語,“我告訴你,那些丫鬟、小廝都是墻頭草。你看,我對翠兒那么好,她還害我…這些人都不能相信的。”
徐嗣諭有些尷尬。
從前他身邊的丫鬟、婆子都是元娘安排的,一味的縱容他。他那時候小,不懂其中的用心。后來大些了,又跟著二伯母讀書,雖然知道厲害,卻無力改變些什么。好不容易盼來了二伯母推薦的小祿子,不僅對他忠心耿耿,而且他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還會委婉地提醒他。根本不是那些只知道巴結奉承或是唯唯諾諾的尋常仆婦可比。
姨娘這樣說,豈不是讓小祿子傷心!
想到這里,他不由扭頭朝身后望去。
屋子里靜悄悄的,并沒有小祿子和蓮嬌。
小祿子一向精明能干,又知道察顏觀色,可能是出去了吧?
念頭閃過,不知道為什么,徐嗣諭就暗暗松了口氣。
自從進門,小祿子就覺得秦姨娘給人的感覺怪怪的,可她畢竟是二少爺的生母,少爺肯定不想別人看到秦姨娘狼狽的樣子。
他輕輕拉了拉蓮嬌的衣袖,示意他們一起出去。
蓮嬌卻想著來時琥珀的囑咐:“秦姨娘現在根本不認得人了。你等會別離二少爺太遠,小心秦姨娘發起瘋來傷了二少爺。”
她反把小祿子叫到了一旁,把琥珀的話說給他聽:“一個清醒的,一個糊涂著;一個是生母,一個是…”
蓮嬌的話還沒說完,小祿子就聽見秦姨娘說翠兒害她的話。
他立刻道:“我們到旁邊的落地罩躲著,要是秦姨娘…你去拉二少爺,我去攔秦姨娘。”
蓮嬌點頭,和小祿子輕手輕腳地站到了落地罩旁的帷帳后面。
徐嗣諭低聲安慰秦姨娘:“沒事,沒事。他們都是我身邊的人。姨娘有什么話,直管說就是了…”
姨娘一向就對身邊的人不放心,總覺得那些人對她別有用心。在他看來,雖有些過于諂媚,但要說什么陷害之類的事,從前的嫡母元娘當家時還興許有之,十一娘骨子里卻有些傲氣,倒不是沒手段,而是頗有勝之不武,不屑為之的味道。
秦姨娘聽著卻怪叫一聲推開了徐嗣諭。
“你不是二少爺,你不是二少爺。”她神色慌恐地重新縮回了床角,緊緊地摟著被子,喃喃地道,“二少爺是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們裝成二少爺騙我…”
“姨娘!”徐嗣諭驚愕地望著秦姨娘,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
他望著像孩子一樣,毫不掩飾地露出害怕神色的秦姨娘,略一思忖,輕輕地爬到了秦姨娘的身邊。
“你這是怎么了?”他柔聲道:“你不是寫信給我,說你的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讓我快點回家的嗎?怎么自己反而不記得了?”
秦姨娘就歪了頭,皺著眉想。
徐嗣諭聲音更加輕緩:“你還記不記得。我小的時候,我們有個約定。”他說著,下意識地扭頭朝身后看了一眼,“那年桂花開得好,你偷偷漬了桂花糖埋在樹下,到了春節的時候拿出來做了桂花酥。太夫人把我交給二伯母管,你不敢隨意到我屋里來。就趁著下大雪,看著院子里沒有人,把桂花酥揣在懷里,偷偷拿給我吃。反復地叮囑我,這件事誰也不能告訴,要是太夫人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能來看我的。這件事,我到現在也都沒有告訴過別人。姨娘可曾對別人提起?”
秦姨娘聽著,臉上就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我記得。是冬天,我怕桂花酥冷了不好吃。隔著我的小衣揣著,回去后胸前紅了一大片。”她說著,眼睛茫然地搜索著徐嗣諭,“我也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你是二少爺,你是二少爺…”
徐嗣諭握緊了她的手。想到父親說的,姨娘命不久矣。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濕:“姨娘有什么話要囑咐我呢?我也會像從前一樣,誰也不告訴的!”
秦姨娘聽著就笑了起來。
她把懷里的被子推到了一旁,攥著徐嗣諭的手,一雙看不見東西的眼睛左右張望起來:“你別做聲,我聽聽,有沒有人!”又做出一副傾聽的樣子,聽了半天,這才直起腰來,肅然地,“我聽過了,沒有人!”然后順著徐嗣諭的手臂摸索著把雙手搭在了徐嗣諭的肩上,板直了徐嗣諭的身子,正色地道,“二少爺,你仔細聽好了,這件事,很重要。”她說著,語氣一頓,更顯幾份鄭重,“你才是永平侯府的世子爺!”
又來了…
徐嗣諭不由長嘆口氣,無奈地道:“姨娘,我已經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我雖然是長子,卻是庶子。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次。這是規矩…”
“不是,不是。”秦姨娘大聲反駁道,“那是算不得數的。就像皇帝,誰來做皇帝,是天意。誰來做永平侯府的世子,也是天意。你就是上天選中的永平侯世子。以后,你還會是永平侯。繼承徐家百年家業…”
徐嗣諭大喊了一聲“姨娘”,好像要把生母從夢中叫醒般,“徐嗣諄已經是世子爺了。父親已經立了徐嗣諄做世子!”
秦姨娘聽著卻咯咯笑起來。
“我說了,那算不得數的。”
徐嗣諭心中一震。
他想到來時父親的話:“你生母見識淺薄,做錯了些事。可看在她病入膏盲的份上,我也就不多追究了。我知道你心里著急,你先去看看她。等回來,我們父子再好好說說。”又想到祖母對他比平常嚴厲、十一娘有些回避的目光、徐嗣諄突然生病…
“你干了些什么?”
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我沒干什么!”秦姨娘詭異地笑,“我什么也沒有干!”
徐嗣諭愣愣地望著她,往事如走馬燈似地在腦海里轉起來。
“你要聽二夫人的話,好好地跟她學。她可是能管外院的女人。是有本事的女人。到時候,侯爺見你連外院的事都懂,就知道這個家里到底得由誰來支撐著。”
“你父親打了勝仗,一定很高興。他膽子很大,所以也喜歡膽子大的人。你等會去給你父親問安,千萬不能害怕。你一害怕。他就不喜歡你了。你可千萬別像諄哥似的。”
“這后院里,太夫人最大。只要你能討太夫人的歡喜,你嫡母也拿你沒有辦法!”
“你怕什么。你本來就比諄哥聰明,比他能干…他是嫡怎么了,你還是長呢?”
他的鬢角有細細的汗冒出來。
“姨娘,”徐嗣諭嘴里苦澀,“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做出了什么對不起徐嗣諄的事!
可心里卻殘存著幾分僥幸。
不會的。秦姨娘雖然一直希望他能做世子,可秦姨娘也只是在他面前嘀咕嘀咕,她遇見了太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如老鼠見了貓似的,大氣都不敢吭一下。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
秦姨娘望著他笑:“我什么也沒有做?真的,我可以在菩薩面前發誓。我什么也沒有做!我要是做了什么,當年佟姨娘死的時候,你父親就發現了,還會讓我活到現在。”
說到這里,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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