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蒙蒙亮,蘇詠霖和蘇勇便起身做好了返回的準備。
下到一樓,蘇詠霖把定海縣官府出具的外出行商憑證遞給店掌柜,交代了去處,店掌柜便開始細致地做記錄。
慶元府定海縣行商蘇詠霖、蘇勇二男,居甲子號上房二晚,三月初七日早自定海縣至臨安,三月初九日早離店,自臨安返定海縣 住店的一切訊息都是要備案的,以備官府隨時的查驗。
記錄完畢,店掌柜為蘇詠霖結算房錢,這次愉快的住店之旅到此結束。
“客官下次再來臨安,小店必掃榻以待。”
店掌柜恭敬的行禮,送二人離開旅店。
離開旅店,兩人直奔城門口,此時臨安城門已開,兩人大大方方的通過城門守軍聊勝于無的盤檢,順順利利的離開了臨安城。
出了城門往東走,兩人進了一片林子,在林子里走了一陣,蘇勇吹了一聲口哨,不一會兒,三個漢子出現在了蘇詠霖面前。
其中一人便是昨日負責行動的蘇長生。
三人在蘇詠霖面前單膝下跪。
“阿郎。”
蘇詠霖面色嚴肅的點了點頭。
“嗯,立刻出發。”
“喏!”
林子里有一準備好的驢車,負責接應的蘇海生和蘇絕兩人駕車,準備前往港口換乘船只,蘇長生則和蘇詠霖、蘇勇一起進入車內。
“阿郎,早上我離開的時候,店里還沒有消息,估摸著孫元起的事兒還沒有被發現。”
蘇長生低聲說道。
蘇詠霖點了點頭,沒說什么,蘇勇卻有些疑問。
“那藥真的管用?能讓人弄到死?我看阿郎昨天也沒什么反應啊。”
“阿郎吃的很少!就算是最好的藥,也要吃到一定劑量才有用,就算是砒霜那種東西,你就稍微吃一點點,最多肚子疼一下,也不至于讓你立馬就死了。
孫元起那狗賊吃得多,本身食材還都是肉之類的東西,效果就更好,他年紀又大,身體癡肥,要是個壯漢,搞不好還能活,就他那癡肥體態,九死一生,就算僥幸活著,也廢了,生不如死。”
蘇長生一臉嫌棄的看著蘇勇:“你真就是一莽夫,除了力氣大敢打敢沖,你還有什么長處?”
“嘿!你這廝想打架是不是?”
蘇勇瞪起了自己的一雙牛眼,滿滿的威懾感,活像一只渾身毛發炸裂的大藏獒。
蘇長生一臉不屑,十分淡定。
“這里施展不開,趕路重要,等回去,回去之后咱們好好練練。”
“行,你說的!”
蘇勇滿臉不爽。
蘇詠霖笑著搖了搖頭,沒說話。
約半個時辰左右,一行五人抵達港口,尋到了早就準備接應的蘇家船只,上了船,船只立刻起航,往定海縣而去。
站在船尾,蘇詠霖最后一次遙望臨安城。
這一次離開,應該就是永別,再次回來的可能微乎其微。
蘇詠霖將帶著自己積攢的一切,北上金國山東,與當地豪強趙開山聯合,舉兵起義,以期推翻金國在中原的統治,奪回中原,實現自己的目標。
這當然很難,九死一生,但是這樣做會讓他好受一些,不至于那么難受。
生活在南宋,他很難受。
生活在一個向金國稱臣的南宋,他特別難受。
有句話說的不錯。
但凡有點天賦,努力個三五年,也該有點成功的跡象了。
總把鍋扣給秦檜,秦檜的確是個無法去洗的奸佞,可現在都紹興二十八年了,秦檜都死了三年了,南宋還是南宋,一點也看不到變回北宋的希望。
還能怎么說呢?
南宋當然沒有希望。
蘇詠霖不想做什么風流才子考取功名,也完全不想和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一群愛國詩人們一起名垂青史、做一輩子的主戰派大臣,然后得到后人的敬仰。
那很諷刺。
因為從始至終,他們也沒能改變什么。
詩詞寫了千萬首,眼淚流了千百遍,南宋還是南宋。
再怎么主戰,再怎么堅持,再怎么愛國,南宋還是南宋。
它再也沒有變回北宋。
蘇詠霖知道躺平放棄之后南宋的結局,所以他想要戰斗,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拼一個前途渺茫的未來。
這個時代不再需要多一個痛心疾首大聲疾呼的主戰派愛國詩人了。
它需要的是多一個愿意提三尺劍戰死在中原的戰士。
南宋辦不到,那就我來試試好了。
當然,蘇詠霖也不是腦子一抽熱血上涌就要單槍匹馬殺去中原送人頭的鐵頭娃。
他有這樣的想法,自然是因為他有這樣去做的基礎——蘇詠霖是個販私鹽團伙的首腦,勢力還不小。
他手下管著三百多號訓練有素的全職核心成員,還有幾千號外圍兼職成員作為臂助,以及三十多條表面上是商船實則隨時都能武裝一下馳騁海面和競爭對手廝殺的中小型戰船。
這自然不是他攢下的家底。
事實上,從他的祖父蘇定光開始,蘇家已經連續三代人都在干著販私鹽的勾當,這份家業也是祖父蘇定光苦心孤詣攢下來的。
蘇詠霖的祖父蘇定光可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爺。
他是個明面上做著官,暗地里利用手中職權販賣私鹽并從中獲利的私鹽販子。
殺人、越貨、武力兼并其他私鹽團伙,什么事情都干過,稱得上心狠手辣,一手拉起了一個上規模的私鹽販賣集團。
當然,他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
蘇家是北人,原籍山東,靖康之難中,當時尚且年輕的蘇定光不愿做金人的奴隸,于是毅然南渡,遷居定海縣。
南渡之初,蘇定光尚且還有著北伐的理想,他是真的不甘受辱,真的想要北伐,并且大聲疾呼,積極參與到北伐大業之中。
他曾為岳飛北伐做過后勤保障工作,甚至有那么一次親身參與到了守城作戰之中,親手格殺金兵三人,嘔心瀝血,一心盼著北伐成功。
紹興十二年,岳飛冤死,主和派主持朝政,積極議和,大力排斥主戰派官員,北伐大業從此成為泡影。
蘇定光作為最堅定的主戰派,自然也被調離戰爭前線,一陣操作之后,成了一個不參與軍事的徹底的文官。
理想破滅之后,蘇定光眼見落葉歸根成為奢望,痛苦萬分,一度陷入消沉。
至于他是如何走上販賣私鹽的道路,如何走完這段心路歷程,蘇詠霖也不知道。
蘇詠霖只知道這條販賣私鹽這種事情在整個南宋地方官場其實并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暗地里操縱私鹽販賣團伙制造私鹽、販私鹽獲利的官員也不在少數。
而幾乎所有手上有點權勢的官員都會私下里購買價廉物美的私鹽食用,不去購買價格昂貴且質量低劣的官鹽。
蘇定光只是其中一員罷了。
定海縣位于海邊,有海鹽之利,蘇定光利用自己的職權給最早一批販賣私鹽的定海縣居民提供庇護,給他們方便,從中收取巨額好處費。
有宋一代鹽稅極重,南渡之后通貨膨脹,鹽稅更重,一斤鹽的價格之中幾乎百分之九十都是稅。
平民百姓苦于官鹽質量低劣,潮濕、泛黃,苦澀,不堪食用,甚至用半斤充當一斤,有時甚至斷貨,無法供給。
質量差就算了,價格也貴,紹興初期南宋戰亂,鹽價甚至飆升到一貫錢至兩貫錢。
平常年月制鹽本錢十五文左右,售價能到一百至二百文之間,也有更高的,驚人利潤,折騰的百姓苦不堪言。
而私鹽色白,純度高,不苦澀,為了獲得市場,常常以一斤半做一斤出售,價格一般比官鹽便宜一倍以上。
所以市場極為龐大。
有市場,就有勇夫,大量“有膽有識”的私鹽販子組織起來,武裝販售私鹽,越是沿海、距離臨安遠的地方,私鹽販售活動越是猖獗。
蘇定光敏銳抓住其中商機,漸漸不再滿足當保護傘,于是出手干掉了原來的首領,自己充當新的首領,親自下場整合一支私鹽販售團伙,獲取高額利潤,賺的盆滿缽滿。
他還很有危機風險意識,賺錢之后知道上下打點,而不單單是武力對抗。
整個慶元府和定海縣的相關官府組織、地方的提舉茶鹽司還有中央的金部,管的到鹽這一塊的都被他打點的明明白白。
地方官員其實不愿意和武裝私鹽販子真的作對,私鹽販子那是真的狠,官方真要下手狠了,他們玩些私下里的陰沉手段,地方官員家人不保。
官員不管,私鹽販子也不會過于擾亂社會治安,相安無事,所以出了臨安,地方官員基本上都不太愿意摻和與私鹽販子相關的事情。
于是以慶元府定海縣為基地,他甚至把私鹽生意做到了慶元府之外,往南邊進發,和其他私鹽販子爭奪市場。
為了爭奪市場,他豢養打手,組織武裝力量,私自擁有軍械,用從岳飛北伐工作之中學來的軍事知識和后勤知識武裝自己的打手集團。
不止陸上,更多的是海上。
他用賺來的錢造船、買船,用親朋好友的名義創辦商行,找人做白手套以正當名義建立商船隊。
名義上是做正規貿易的商船隊,實際上是武裝販私鹽船隊,往返于定海和南部諸州縣,是私鹽販賣領域頗有名氣的一支。
紹興十六年前后,風聲漸緊,陸上販售私鹽逐漸變得危機重重,多虧蘇定光上下打點,朝中有人,提前透露消息給他,讓蘇定光有了提前準備的時間。
蘇定光苦思冥想,在兒子、也就是蘇詠霖的便宜老爸蘇勝仁的建議下轉變思維,把私鹽制造基地從陸上遷移到了海島上。
他將自己的制鹽工場整體遷移到了定海縣東北部大片群島當中的一個未開發的小島上,在島上山洞內重建制鹽工場。
海島上制造,用海船運往沿海各地販售,不僅起到了隱蔽的作用,還能杜絕有人私自告密和官府巡捕。
制鹽工場內的所有工人和家眷都要居住在海島上,一應物資供給全由海船運送,以此增加保密性和組織性。
如此,紹興十六年前后一大批私鹽販售組織被臨安禁軍打擊,私鹽行動一度遭遇重創,但是蘇家私鹽集團卻沒有遭到打擊,并且快速搶占份額,擴大了市場占有率。
蘇家的“商船隊”最多的時候擁有三十七艘船,把沿海地區變成了自己的聚寶盆,家財萬貫。
蘇詠霖就成長在這樣的家庭之中,從小不僅讀書,也秘密參與到了販私鹽行動之中,美其名曰——繼承家業。
他七歲習武,學習一些軍事知識,也是為了繼承家業做準備。
和蘇勝仁一樣,蘇定光也為蘇詠霖安排了一些親信跟在他的身邊,方便他們從小培養感情,將來可以作為核心團隊把控私鹽集團。
由于蘇家南渡的時候只有蘇定光一人攜帶妻、子南下,后來多加努力也沒有其他的孩子,蘇勝仁也就生了蘇詠霖一個,所以蘇家人丁稀薄。
沒有血脈親眷,就只能接納外人,然后給他們蘇姓,讓他們成為自己人,這些人主要是家生子,還有一些從外面買來的孤兒,身家清白,知根知底,好用。
蘇詠霖身邊的蘇勇、蘇長生、蘇海生等人都是這一時期被蘇定光精挑細選送來的。
眼看著蘇家私鹽販售集團蒸蒸日上,美好的明天正在招手。
可惜,人不能總是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