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將一些奏章給留中,當然引起了京官的不滿。
沒過多久,北京城中的六科給事中及一些都察院的官員,紛紛上疏,請求徹查南京的事情。
這次事情的經過,要問萬歷皇帝知道嗎,他當然知道。
甚至他知道的要比這些官員們早的多,早在呂渭綸登魏國公府邸沒多久后,南京的守備太監王公公就將消息給遞送到北京。
雖然,朱翊鈞將奏章留中,但他仍然頂不住百官的輿論壓力,這樣下去,北京的官場會陷入一片混亂之中,他也知道,這件事情,他不能這樣冷處理。
要解決這件事情,他覺得必須跟張先生談談。
于是,在這奏章遞上去一周后,朱翊鈞特意讓張鯨去請了張居正入乾清宮的西暖閣。
朱翊鈞幼時多在這里休息,張居正對這里也是無比熟悉,畢竟他就是朱翊鈞的老師。
兩人如今久違的像數年之前一樣坐在這西暖閣之中,都是頗有感慨。
張居正覺得自己和以前一樣沒有什么變化,變得是小皇帝,不,現在或許不能再稱他為小皇帝了。
明朝的朱姓皇帝截至目前沒一個孬種,這個倒是真的。
即使是明英宗朱祁鎮被瓦剌擒走,可你也只能說他有勇無謀,重用宦官。
但論他敢御駕親征這一點上,他還是有勇氣的。
張居正此時被請坐在乾清宮的西暖閣里,他看著面前的萬歷皇帝,他的眼神不再似從前那般,里面多了一些東西。
多了什么,他說不上來,可他就是覺得,朱翊鈞和以前不一樣了。
萬歷笑了笑,“張先生,你如何看近日言官們彈劾的關于南京的事情?”
張居正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回道,“陛下,此事,您心里應該有了主意,可是拿不穩?”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先生,治國難啊!”
“陛下如今已親政多年,才覺得治國難嗎?”
朱翊鈞臉上的笑容緩緩散去,他就知道,跟張居正聊天注定是不爽快的。
他自幼時起,就經常被張居正以各種道理教育,如今他卻還是這樣。
從萬歷元年秋天開始,每天都要在文化殿進行學習,從早上五點半起來開始,他每天的功課有三項內容:經書、書法、歷史。
那時候,他在一些學業上但凡有一丁點錯序就會被張居正嚴厲的批評。
有些時候,他也發些脾氣,可發脾氣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每次朱翊鈞表現出一些不耐煩或者不愿意學習的情緒,就會被馮保打小報告。
馮保會將皇帝的表現直接稟告給太后,李太后知道輕則訓斥他兩句,重則讓他長跪在乾清宮。
這種情況,直到萬歷十六歲時大婚才有所好轉,太后搬出乾清宮,不再陪著朱翊鈞。
可這才是他噩夢的開始,這兩年來,名義上他是親政,可事實上,只要哪一次,他敢做出與內閣不和的意見,就會被張居正批駁一頓。
張居正以嚴師自處,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教導朱翊鈞當一個明君,這也讓他常常無地自容和無力駁斥。
朱翊鈞瞥道西暖閣掛著的那副書法,他想起來了,那還是他十歲時寫的。
自從十歲以后,他無論私下里還是場面上,已經很少寫過大字了,雖然那是他幼時最喜歡的藝術生活。
可由于張居正的一道奏章,他也不得不戒了。
那是萬歷元年,朱翊鈞剛剛登基,在每天枯燥的學習內容里,他最喜歡的就是書法,這里的原因或許有基因的存在,也或許是環境的熏陶。
因為李太后就寫得一手好字,馮保也同樣如此。
一個是他的母后,一個他的貼身內侍,自然而然會對他有所影響。
但書法這種愛好卻并不為張居正所認可,直接將它抹殺在搖籃里。
萬歷元年有一次,朱翊鈞興致勃勃的叫來一眾內閣大學士來觀看他秉筆揮毫,這其中就有張居正,寫完以后就賞賜給了這些大臣。
當時的張居正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只是默默的接受了小皇帝賞賜的大字。
可第二天,他的奏章就傳了上來。
大致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書法已經取得很大的成就,現在已經不宜在這上面花費過多的精力,因為書法總是末節小技。”
“自古以來的圣君明主以德行治理天下,藝術的精湛,對蒼生并無補益。”
“像漢成帝、梁元帝、陳后主、隋煬帝和宋徽宗、寧宗,他們都是大音樂家、畫家、詩人和詞人,只因為他們沉湎在藝術之中,以致朝政不修,有的還身受亡國的慘禍…”
張居正這奏章說的毫無問題,的確是一個忠臣的建議,但卻讓幼時的朱翊鈞在心底里對張居正畏懼起來。
因為他知道,這個“張先生”是一個能真正和母后一樣管控他的人。
母后的管控理所應當,因為那是他母后。
現在卻又多出來了一個理所應當的人,這個人就是張居正。
朱翊鈞想到了那段回憶,心里不禁又軟了下來,輕聲問道,“先生覺得呂卿,魏國公等人所辦之事有何差錯?”
“一定要到罷官的地步嗎?”
張居正一臉的嚴肅,撫須問道,“皇上怎么想的?”
“朕以為…呂卿,魏國公和南京禮部一起去地方開辦鄉村社學并無差錯。”
張居正回道,“可南京禮部給事中彈劾的沒有錯,開辦鄉村社學是禮部的責任,呂渭綸身為南京刑部侍郎,此舉的確不妥。”
“給事中彈劾他侵禮部之權,這點并無差錯。”
“可先生,呂卿不還是南京國子監的祭酒?”
“皇上,您都說了,他是南京國子監的祭酒,又不是南直隸所有鄉村社學的祭酒…”
朱翊鈞點了點頭,自知這件事上,呂渭綸的確是侵權了,這讓他沒法再為其開脫。
“先生,那言官彈劾呂卿與禮部勾結呢,朕以為,呂卿不是那種人。”
“皇上!不要用以為,這大明官場上的所有官員,都不要只看他們的表面。”
朱翊鈞眼神有些飄忽,他再試問道,“先生,就算呂卿侵禮部之權,并與禮部勾結,可他為的不還是南直隸的那些貧困學子?”
“如今既然魏國公有心在這上面捐錢開辦,難道我們不應該鼓勵嗎?”
張居正搖了搖頭,“皇上,為貧困學子做事這件事上,呂渭綸做得沒錯,但在為南京官員上,他做錯了。”
“這個錯誤,或許您認為很小,但他已經被那些言官給抓到了,就會被無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