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靜靜凝視著他們,一動不動。
沒人發現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也沒人意識到它就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褚禾玉第一個發現它的存在,其余人順著他的目光漸漸望去,才在黑夜中看見了他的奇異輪廓。
那東西發出一陣響聲,像是咯咯的在笑,但是它臉上卻沒有正常人應有的五官,原本嘴唇的位置被生長的肌肉包裹著,胸腔一陣陣輕微的抖動,那聲音好像就是從中發出來的。
它聲音極其的尖細,就好像是一直被人掐住嗓子的黃鶯,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音調。
老人一言不發,但是空氣的靈氣猛地涌動起來,像是涼水潑進了熱油,興奮地跳躍著。
蘇言略瞇起眼睛,手輕抵著劍柄。
他在看到這怪物的時候,竟然有種第一次面對宋陽秋的感覺。
那種深不可測的沉重氛圍。
腦海中不知為何隱隱有些生疼,身上的皮膚莫名傳來蠕動的觸感,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樣;僅僅是直視這詭異的生物,便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在胸腔中橫沖直撞,肌肉開始不受控制的微微扭曲。
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音。
然而那東西看起來卻并沒有和幾人交戰的打算,它在發出一陣咯咯地笑聲過后,身形便重新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良久,宋云荷才長出了口氣。
“這地方也太滲人了。”
“那東西看起來和我們之前見到的不太一樣,不是變形的鳥雀樹木一類的。”
陸塵皺著眉頭,依舊若有所思地望向黑暗之中,“我要是不看還好,但如果直視它,就甚至感覺,自己身體在慢慢變化一樣,皮膚在掙扎,肉好像要長在一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了望自己的手心。
褚禾玉皺了皺眉。
“我沒有你這么強烈的感受,但是也似乎感覺聽到了耳邊有人在說話。”他將眼神從黑暗中移開,“但是它倒也沒有向我們攻擊,有點古怪。”
“可能是沒有必勝的把握吧,或者說,不急于動手”
老人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宋云荷有些擔憂地望向礦洞,道:“它會不會就是礦洞里面的東西?”
蘇言猶豫了一下,剛想說話,卻突然聽見身后響起一陣微弱的聲音。
它握緊劍,正以為那怪物回來了,結果黑暗中卻只是亮起一道明亮的光芒,林森從帳篷里鉆出,慢慢地走向了幾人。
“嚇我一跳。”陸塵抹了把臉,“林森,你小子能不能不要搞得這么恐怖。”
“我聽見這面有聲音,就想著出來看看”他不好意思地說道,“沒事嗎?”
陸塵擺擺手,“沒事,你趕緊回去睡覺,修養好精神,明天進礦洞,可能要比今天還危險”
他說著說著,聲音突然微弱了下去,最后沉寂到了極點。
所有人只是望著他,無人說話。
寂靜的黑夜刮起令人打顫的寒風,迷霧之中,那亮光就像是夜海上航行的小舟,在風浪中搖擺,好像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
林森的身影慢慢從中走出,蘇言看清了他的樣貌。
他還是人類的模樣,依舊維持著原本的軀體,只是又什么都不同了。
原本一雙眼睛的位置被兩只嘴所取代,而那嘴唇的部位是一只巨大的獨眼,他身體像是在巖漿中浸泡過一樣,肌肉連接著皮膚開始慢慢融化。
一只只眼睛從身上蹦出,噗通噗通的一聲接著一聲,擠在一起,像是繁雜的蜂巢。
剛才那東西站的位置,離他的帳篷距離最近。
他修為再所有人中除開宋云荷本就最低,只是后者有那柄龍淵,他自己卻什么也沒有。
見所有人用一種奇怪又驚恐的眼神望著他,林森停下腳步,臉上露出疑惑地神色。
“怎么了嗎?”他輕輕說道,“你們這么看著我。”
眼球一個個接連從身上冒出,很快便擠占了全部的位置,然而他卻像是毫無感覺一樣,只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陸塵咽了咽口水,低聲說道:“你不要驚慌,好嗎?”
“現在,不要動,慢慢往自己身上看。”他說,“我們會想辦法的,不要亂跑,冷靜下來”
林森怔了一下,旋即緩慢地低下頭,向自己身上看去,在視線掃過那密密麻麻眼珠的時候,他愣在了那里。
“不要慌。”陸塵安撫道,“千萬要冷靜,我們會找出解決方法的”
然而林森只是猛地抬起頭,眼中盡是迷茫。
“陸客卿,我好得很啊。”
他撓了撓頭。
“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啊,你看,不過是身上長了眼球而已。”
陸塵愣住了。
“你說什么?”
“我說,不過是身上長了眼球而已。”林森笑了笑,“這有什么奇怪的,難道不應該是我們原本的樣子嗎?”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黑夜散發著邪惡的光芒,霧氣像是吃人的妖鬼,彌漫在每個人的身邊,天邊微微發散出一道亮光,這里面的黑夜不知為何格外的短暫。
蘇言腦海里不由回憶起了那些樹上刻的字。
精神污染。
林森已經瘋了。
他望向一旁的褚禾玉,老人突然猛地抬手。
一道靈氣激射而出,重重打在林森額頭上,那渾身的眼珠激烈地抖動起來,不知從何方發出一陣刺耳的慘叫。
叫聲凄慘而尖利,帶著極強的穿透性,引得周圍幾個帳篷里傳來陣陣騷動的聲音。
然而那一道靈氣太過猛烈,林森倒在地上,昏迷過去,手上的亮光隨之熄滅。
陸塵忍著惡心,抓住那滿是眼睛的手臂,把林森拖回了帳篷。似乎為了防止他醒來后亂跑,陸塵又叫人給他施了個昏睡的法術,足夠沉睡一整天了。
褚禾玉看了一眼天空中微微升起的太陽,低語道:“選幾個修為高一點的,剩下的留在這里。”
“可是”
“遇到這種敵人,人數反而會成為累贅,再往前走,發瘋的可能會越來越多。”
陸塵點了點頭,去挑了幾個人。
褚禾玉站在蘇言身邊,望了望他。
“吳師弟是最在意那個預言的人。”
他突然說道。
“嗯,什么?”
“在我們所有人之中,他是一個提議殺了你,也是最支持這個決定的人,雖然所有人都不認為你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小孩能導致無量山的覆滅,但是為了防止預言真正發生,他一直在游說宗主。”
“甚至許多次,我這個暴脾氣的師弟幾乎要不聽管束,自己去清河了。”
褚禾玉笑了笑。
“諷刺的是,現在他死了,你卻是來幫忙找尋真相的。”
蘇言猶豫了一下。
“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
“因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宗主特意讓你跟來,相比是有他自己的用意。”褚禾玉突然望向他,眼中有精光閃爍,“如果等一下在礦洞里遇到危險,當事態要不可逆轉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多帶幾個人走。”
“你覺得自己打不過?”蘇言皺了皺眉,“那東西雖然詭異,但也不一定真的會強到不能戰勝,你看你都已經九境了,還有我和陸塵在”
褚禾玉笑了笑,他站在礦洞口,有些出神的望向深邃的黑暗。
“我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他說。
“修為算不上最強,但是空活一把年紀,事情見得也不少了。其實前段時間我聽說西陽山下有個村子被滅,全員死狀詭異,我便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現在這礦區更是印證了我的猜想,對于現在還沒有見識過的東西,我始終秉持著最大的警惕。”
一個名字從蘇言嘴里脫口而出。
“主上。”
“嗯?”
“是我遇到的一個組織,他們很多人都叫那個祂為主上。”蘇言表情有些難看,“那些人的能力都異常詭異,而且就我所知,都是那名主上贈予他們的。”
“這紅山礦區,可能也是其中一位干的。”
褚禾玉沉默了下來,微微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蘇言感覺心中有些五味陳雜,在和俆安分別前,后者告訴過他不少東西。
她自己排在第四,而在其之上,還有三位。
修為深不可測,受到的恩惠最多,也跟貼近祂的形態。
面前傳來一陣微微的騷動,思緒被打斷,蘇言走上前,看見礦洞入口處的崖壁上寫著幾行字,和之前的筆跡一樣。
“我們來到了應該來的地方。”
“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的肌肉正在互相撕咬,我正在吞噬自己,沒有鏡子,但我好像長出了鰓一樣的東西,肺部像是消失了一樣,失去了原本呼吸的感受。”
“我意識到了死亡,卻好像是在走向新生,人類的意義慢慢模糊,我在進化。”
“進化好像是個單詞,可它的含義是什么呢?”
“只是那個從未聽過的陌生語言在耳邊低語,不斷重復著這個字眼。”
讀到這里,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并不是信息就此斷掉,正相反,那后面還寫著一大段話。
只是用著陌生的文字罷了。
這文字無人知曉,甚至似乎都不存在與世上,看起來依舊是象形的符號,只不過極為的陌生,哪怕有人鑒定過后,也認不清其中的意思。
就好像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一樣。
宋云荷轉頭望向蘇言,剛想感慨這人是不是已經瘋了,卻突然看見他望著那一段段文字,神情格外古怪。
“你怎么回事?”她嚇了一跳,急忙搖了搖蘇言的肩膀,“師兄,你快清醒一點。”
“我沒事,我很清醒。”
蘇言挑了挑眉,無奈地說道,卻依舊若有所思地盯著那無人明白的話語。
“只是,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好像看過這種文字.”
他迷茫地低語道,然而搜遍了腦海中全部的記憶,卻也沒有關于其的任何具體印象,只是其中有幾個字,看起來詭異的眼熟。
“你怎么可能見過呢,這玩意剛才被那無量山的弟子鑒定了,不是現存的任何一種文字。”宋云荷有些急切地說道,“甚至近幾百年,都沒有這東西的記載。”
她敲了敲蘇言的腦袋,覺得自己師兄精神似乎也要被污染了。
“你真的沒事嗎?”
“不,我真的好像在哪里看過,只不過想不起來罷了。”蘇言嘆了口氣,“好像是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最多不過四五歲的年紀,但又沒什么印象”
宋云荷沒有多想,只是再三確認蘇言真的沒事后便走開了,只當是他記憶出了問題。
周圍人也沒聽到他剛剛的低語,眾人只是凝視著那墻上平靜卻攝人心魄的文字,感覺一陣陣陰森恐怖的感覺涌上心頭。
“那個,我想問一個問題。”
王星星站在隊伍中,默默地舉起手。
“我們這一路走過來,應該和之前那隊士兵是同樣的路線吧。”
“是的,礦區只有這一條平時工人行進的路線。”
“那我們一路走過來,按照這些文字的記載,理應是死了不少人的。”她弱弱地說道,“可是為什么直到現在,卻沒人看見任何一具尸體呢?”
王星星頓了頓,接著說道:“其實昨晚還有剛才,我在帳篷外面,看到不少很古怪的動物,它們不少五官發生了變化,有些甚至還有人類的眼睛鼻子。”
“會不會是之前那些人,和這些動物,生長在了一起”
褚禾玉默默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沒有說,轉身第一個向著礦洞內走去。
他顯然是已經意識到了這點,不過一直沒有說出口,直到王星星站出來挑明了這一點,在眾人心頭又增加了一絲陰霾。
感覺到氛圍不太對勁,王星星的話停了下來,干巴巴地笑了兩聲,然而卻沒人理她。
“這個,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太該說的”
陸塵嘆息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跟著褚禾玉向著礦洞內走去。
盡管是白天,太陽剛剛升起,但是洞穴中仍然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兩側頭頂的山巖在緩慢地蠕動呼吸,晶瑩剔透的表面里有靜脈一樣的東西,像是延伸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