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先生一路走,一路琢磨著李希賢這個孩子。
他剛剛故意拿了本書,沒搭理這一波涌進來的人,倒也沒有別的意思——既然老友寫了親筆信來,推薦李希賢入學,那么不論這個學生如何駑鈍,自己也是要收下的。
剛剛那副作態,不過是想試試這孩子的品性罷了。
這孩子倒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配得上老友這封親筆信,也配得上自己這行知書院。
那一家子雖然是莊戶人家,但都拾掇得干凈整潔,對待自己這個師長,也十分有禮。
還依禮準備了一份誠意滿滿的束脩,可見是個懂事的。
這孩子就算沒有什么基礎,但有好的品性打底,有學好的心,自然就能學好。
顧先生沒注意,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關注過任何一個學子了。
平日里賞賞桃花、喝喝小酒、畫上幾筆畫兒、偶爾翻翻書、逢年過節與親友聚聚、再與好友詩詞唱和一番…
小日子過得既瀟灑飄逸,又十分接地氣。別提有多舒坦了。
至于說教書育人的事兒,自有書院里的教授師去做,用不著他操心。
可這會兒,他對李希賢莫名地產生了幾分關注的興趣。
畢竟,如果僅僅只是人品好的話,怕是未必能請得動好友親筆寫下這封薦書吧?
李家人等到顧先生走了,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老太太喬細妹憂心忡忡地說道:
“這還得買書啊…”
李云心笑道:
“我大伯和希文哥都是讀書人。我哥可以先借希文哥的舊書來用用啊。要是希文哥那里的舊書沒有富余的,咱們再買不遲。”
少了一個人和三份行禮,驢車上的空間寬闊了不少。
一行人出了書院門口,上了驢車,晃晃悠悠地奔著李槐家的宅院去了。
喬細妹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回憶起那一回到鎮上來,剛剛發現老大一家子在欺瞞自己的時候,那種既迷茫又無措,既憤怒又屈辱的心情。
今兒個去了老大那里,曹氏會怎么對待自己這個婆母呢?
如今老大翅膀硬了,怕是也知道自己不至于真的跟他撕破臉,所以有恃無恐了?
一路上,老太太一直想著心事,李云心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的臉色變幻莫測,心情也隨之變幻莫測。
沒辦法,自己的金手指大概是太久不出來活動有些寂寞了,導致這一路上,老太太的腦門兒上一直在噌噌噌地往外飄字兒…
李云心感覺自己,簡直像是在看漫畫一樣,看得到老太太內心深藏的情緒。
而且這情緒和喬細妹臉上的表情的配合,讓李云心感覺十分意外。
原來,她皺著眉頭是這個意思…
原來,她抿著嘴是這個意思…
原來,她這樣翻著眼睛是這個意思…
行知書院距離李槐家的宅子不算太遠,小黑驢嘚嘚嘚地走了不到兩刻鐘,就到了。
老兩口兒帶著李云心坐進了車廂里等著,讓李桐先去敲門。
守門的老張頭三句兩句問清了李桐的來歷,就著急忙慌地跑到院子里去通傳。
片刻后就回轉來,開了大門、拆了門檻,將李桐和這輛小驢車迎了進去。
走到院子里沒幾步,就見曹氏面上帶笑,施施然迎了過來:
“五弟來了。車上可是五弟妹?什么風把你們兩口子給吹來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兒么?
咱爹娘身子可好?
珠姐兒在家安生么?可是跟姐妹淘氣了?”
曹氏的話,像是放爆竹一般,噼里啪啦響個不停。李桐施禮問安的話都來不及說出口,就被懟到臉上一大串的問題。
但曹氏這份熱情過度的寒暄,一直是浮在空中的。白白問了許多話,卻并沒有留給李桐回答的空兒。
李桐笑了笑,等曹氏一口氣問完了,一直說到要留李桐在家吃午食,李桐才淡淡地說道:
“家里一切都好,爹娘身子很好,珠姐兒也很懂事,嫂子勿要掛念。”
曹氏竟是連往屋里讓一讓的客套都省略了:“那五弟你今兒個來是…”
“嫂子,我是送爹娘來的。還是讓爹娘跟你說吧。”
李桐掀開了青布車簾子,老兩口兒慢慢悠悠地先后下了車。
李云心最后一個跳了出來。
曹氏頓時有種謊言被戳穿的尷尬和心慌,驚得眼睛都瞪圓了:“爹,娘,您二老怎么來了?”
看到李云心下了車,就更是迷惑不解:“怎么心姐兒也跟著來了?”
“大伯娘安好。”
李云心沒有直接回答曹氏的問話,而是先站定,像個小大人一樣行了個福禮。
曹氏看著李云心落落大方的模樣,卻忍不住覺得有點兒堵心。
她直覺地認為,這死丫頭上門,一準兒沒好事兒。
前些日子被李云心正面硬懟的記憶,瞬間翻涌出來,讓曹氏頓時覺得頭也疼、胃也疼,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不舒坦。
李云心笑道:
“大伯娘,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聲兒,今兒個我們是送我哥來書院的。這不我爺我奶想燁哥兒了,就順道過來看看。”
李燁作為老李家重孫子輩兒的頭一個,自然是深得二老喜愛的。
曹氏自覺找到了理由,卻笑著婉拒了:
“燁哥兒剛睡了,這會兒不好見風,待會兒等他睡醒了,爹娘再看吧。”
只是,想到李云心剛剛說的話,曹氏還是忍不住覺得有幾分疑惑:
“文哥兒回老宅了么?啥時候的事兒?我咋不知道呢?”
老太太喬細妹看著曹氏,微微一笑:
“不是文哥兒。
文哥兒課業繁重,哪里有那閑工夫回老宅?
是賢哥兒。
我看賢哥兒這孩子,既孝順又聰明,是個好苗子,就送他來鎮上念幾天書。
我倒是也不指望他將來能有什么大出息。反正,能認得幾個字兒,看得懂城墻上貼的告示,別做那睜眼的瞎子便好。”
這一席話,說得曹氏的臉色,瞬間就難看起來。
老太太這是什么意思?
一個莊戶人家,要供養一個讀書人,得舉全家乃至全族之力!讀書進學,這是多么奢侈、多么高貴的事!憑他什么阿貓阿狗,都想要讀書?
再說了,老李家有文哥兒一個讀書進學的,難道還不夠么?
莫非,老太太這是在跟她示威呢?喬細妹莫非是在故意明晃晃地狠勁兒打她的臉呢?
還是說,老太太在哪兒發了一注無主的橫財?
曹氏的眼神兒掃過那輛蒙著青布的驢車,想想也是,若非發了橫財,哪里置辦得起驢車?
曹氏的語氣,瞬間熱情起來。
那隱忍的、扭曲的臉色,配上假模假式的熱情語氣,李云心頓時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往外冒雞皮疙瘩。
等到老太太喬細妹說明了來意,曹氏卻露出了個得意洋洋、微帶幾分譏諷的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哎呀呀,這可不成。
文哥兒他爹說過,書這個東西,必須得要時時溫習。
不是說現在不用了,就沒有用了的。
賢哥兒既是要上學,還是得置辦幾本新書自用的。
若是實在舍不得這份銀子,就讓賢哥兒從先生那里借來,抄一抄也成。
既練了字,又得了書,多好的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