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縭瞅瞅俞白,半晌道:“情境的可怕,不及真實。”
“是的,剛才的可怕,不及我們當初。”俞白緩緩地舒了口氣,眼神晶亮地浮起笑意,“反正,明后天我再也不到基斯山腳下多看了,這樣觸發幾回,腿都要跑軟了。”
不知名的小海嶺在他們身邊,黑乎乎的一坨,但比起方才從光亮里隱入黑暗中的基斯山脊的偉峻陰森,它就像一個特別羞澀溫柔的小姑娘,貞靜地守候在一旁。
俞白卻已經歷過裕奉嶺的事故,他對海中的任何一處地方都不會輕忽。掉頭觀察了周圍一番:“沉積灰會走滑嗎?旁邊有紊流嗎?碰上一起都心累。”
緋縭沒回答。
俞白其實也沒要等她回答,放開了緋縭的手,他自己打開了地圖,對照方位。
過一會,他抬起眸:“這里還算安全,如果你沒安排其他…古怪的事情的話。”
他的雙目炯炯地盯向緋縭,緋縭不由微微別轉臉,昏黑的環境模糊了她唇邊一絲笑意:“沒有。由各部門組織的,而不是始臨醫院親手操辦的康復訓練,都是自助式的。我只給出測試項目,附帶測試反饋意見,不會人為干擾其他體驗。”
“那就好。”俞白松快起來,“那這片暫時肯定安全,我們就在山腳下走走,先緩一緩剛才這要命的感覺。”
“要命嗎?你之前還說瀕死。”緋縭睜大眼睛,觀察著俞白。“你的體征數據顯示,你還未達到最高的緊張度,還沒有海中海測試的時候緊張。”
俞白怔愣一下:“這個,這個,不允許稍微在修辭上夸張一下嗎?”
“最好不要。生理數據和體感經驗匹配度低的話,我需要找到原因,必須排除情境設計上的問題缺陷。水之壁壘的細節是我構筑的。”緋縭站定,擰眉問道,“剛剛,水之壁壘比海中海更讓你有莫名的緊張?”
“水之壁壘的細節是你構筑的…你還有我的生理數據印證。”俞白瞅了緋縭半晌,似笑非嘆,“這要命的康復訓練。”
緋縭眨眨眼睛。
“我在海中海最緊張,”俞白虛咳一聲,認真解釋道,“因為那是正式測試,而且是一個人。我剛才也緊張,但兩個人在一起經歷,好很多,更多的是另外一種緊張,也許不能體現在你的數據上,你的數據應該沒錯。”
緋縭仔細傾聽完。“什么緊張?”
“我緊張,”俞白停頓片刻,“涌浪把你沖走了怎么辦?或者是,你產生了那種瀕死似的不好感覺,怎么辦?”
“…情境,其實對我的效果也一般,因為我熟悉每一個細節。”緋縭搖搖頭,“我在本龐海的情境中永遠也不會產生瀕死的感覺。”
“這就是剛才你看起來比我好很多的原因?”俞白笑起來。
“差不多。”
“看來是我多慮了。”俞白看看緋縭,輕聲道,“那你在構筑這什么水之壁壘時,一定仔細回憶當時的每一個細節,這樣難受嗎?”
緋縭的目光在俞白臉上流轉,她半晌道:“這是職責。”
“…走吧。”俞白重新拉起她的手,看向前方,“再緩一緩。”
兩人在昏黑的海底慢慢走出一段。
“嗨,”俞白開腔道,“你的意思是,你根據裕奉嶺事故改進情境地圖,就是你的心理康復測試,然后你在這次情境體驗中順便也和我們一起進行幾個康復訓練項目。”
“嗯。”
“幾個?還缺嗎?”俞白側頭關心道。
“還差兩個。”
“你說最好不要你自己去刻意觸動,是嗎?那我…幫你?”
緋縭垂下眸,好像有一些些笑聲。“不用,你們隊都頗有些狀況,我不擔心訓練項目。何況,我已經說過了,情境體驗的訓練項目,對我只是一個形式。”
“那你,”俞白轉過身來,面對著緋縭,“感覺真的好了嗎?”
“我也已經說了,早就沒問題。”
“那就好。”俞白露出笑容,稍頓又道,“你也有缺點。”
“什么缺點?”緋縭微愕。
“能說?”
“能說。”
“你…太過自信。”
緋縭很好奇,她第一次聽到有人當面這樣說。“真的嗎?”
“真的。”
緋縭等了片刻,未見俞白說下去。“能詳細說一下嗎?”
俞白思忖著詞句,過半晌笑起來:“講不好,你太強,但別疏忽照顧自己,像這種水之壁壘,有別的訓練項目就別試了,真實中生死一線,還不夠嗎,何苦來著。”
緋縭好像找不到回答。
俞白移眸望向四周,海水的黑,山丘的黑,斑斑駁駁。他徐徐吐氣:“十萬丘,十萬海丘,我會幫你建起一座座觀察站。”
緋縭瞧著俞白,他的臉龐輪廓三五分清晰,目中華彩卻不容錯辨。身旁海底潛流無聲環繞,那是深埋幾十億年的寂靜。
“謝謝。”
俞白低下頭,話里有點趣意:“不用謝,這也是我的職責。”
情境康復訓練進行到了最后一天。
這一天也是周末。
伯勞黑崖觀察站。星星滿天,在觀察站前的崖石路上投下了一條清亮的光帶。
俞白坐在最高的崖頂石上。海潮帶著本龐海的氣息卷向崖下的沼灘,發出一下一下最深沉的拍打聲。
身后傳來細微的動靜。
他扭轉頭,觀察站沒有任何光亮,夜色中,一人從內而出,纖巧的身影幾步來到星輝照耀的崖石路上。
“你,從里面來?”他一愣而笑,手指著崖下海面,“我一直看著海,以為你會踏著海出來。”
“我可以直接出現在這里。”
緋縭來到近前,眸中漾起笑意,望了望腳下的崖頂石,“不過,你可能會直接掉下去,我不想多生枝節。你呢,是因為要結束了嗎,所以上岸了?”
“連續在本龐海底逛了幾天,想著要離開情境了,以后再見,也許就是下版情境,所以來岸上瞧瞧海面的風光。誰料想,竟然是晚上。什么也瞧不見。”俞白仰著頭,笑道,“坐坐嗎?這里的海風很適宜,難得的良心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