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進會議室,緋縭就看到了坐在上訴席的男子。面容嚴謹,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灰夾克,抬眸向門口看過來,目光在他們三人之間轉了一圈,便定在她身上。
商檀安給她拉開座位,緋縭側轉頭,勾起唇,對著商檀安輕輕一笑,便坐了下來,毫不客氣地直視向對面,大大方方地打量回去。
他來早了,應該獨自坐了好一會兒了,但坐姿絲毫不懈怠,端正太過,便顯僵硬。緋縭打量完畢,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堂姐,早安。”
突然冒出來的聲音竟是出人意料地醇厚。
緋縭一挑眉,見對面的晏青衿微微彎起了那兩片薄薄的唇,這一刻,她對擁有醇厚嗓音的人再無好感。去年碰到蘄長恭,她還能一碼歸一碼地惋惜嗓音好聽,錯配了品格猥瑣之人。今日又碰到一個晏青衿,嗓音厚道,卻是一個步步為營心機深沉的對手。
會議室靜悄悄,商檀安覷見緋縭臉色淡漠,目光微閃,對面那名男子不見緋縭回應,抿住了唇角。
“晏青衿先生,你來得早。”秦律師開口三分笑,“我是晏緋縭女士的律師,鄙姓秦,幸會。”
“幸會。”晏青衿頷首致意,目光轉向商檀安,瞧了兩下,會議室里卻無人再開口,他便微微挺直腰桿,仍保持先前那副鄭重等待的姿勢。
過不多時,仲裁官進場,聽證會開始。
一番案情說明后,仲裁官問道:“對于上訴人晏青衿是晏佑玉親子的鑒定程序和鑒定結果,應訴方是否認同?”
“認同。”秦律師道。
晏青衿明顯松了一口氣。
“那么,請上訴人晏青衿宣讀訴告。”
晏青衿站了起來,雙手輕整衣襟,朝仲裁官微微躬腰,又望向緋縭,頓了一下,啟唇道:“我站在這里,心情很激動,自從三年前,我母親去世向我和妹妹交代遺言,告訴我們還有親人,我就日夜盼著這一刻,可惜烏拉爾和摩邙相隔太遠,我的妹妹無法前來,分享我此刻的喜悅。你好,我親愛的堂姐,見到你,我非常非常地高興。”
晏青衿神情克制,只有一雙狹長鳳目緊盯在緋縭面部,可是誰都能看出他瘦削的臉頰下那抹激動。反倒緋縭,迎視著晏青衿,聽得紋絲不動,活像面癱了似的。
晏青衿抿了一下唇,聲音低沉下去:“同時,我也很難過,自從我和我妹妹想盡辦法,籌措旅費,來到摩邙后,我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已經去世很多很多年了,我和我妹妹再也沒有機會見父親一面。現在,我能見到我們兄妹在世間僅剩下的血脈親人…我的堂姐,”他吸一口氣,瞧著緋縭,薄唇綻出由衷笑意,“已經足以慰藉自小對父系親族的渴望。”
“尊敬的仲裁官大人,”晏青衿轉向仲裁官,恭敬道,“作為我父親的子女,我和我妹妹希望回歸我父親的家,至于我和我妹妹對家里應擔負的權利和義務,我們將誠懇地尊重堂姐的意見,并一切聽從仲裁官大人的裁決。”
他深深一躬,坐下。
“對于上訴人晏青衿的訴告內容,應訴方有什么意見?”仲裁官將目光調向緋縭一方。
秦律師朝緋縭望一眼,緋縭微微點頭,他站起來,溫聲道:“首先,請允許我代表晏緋縭女士和商檀安先生,對晏青衿先生致以最真摯的慰問。”
晏青衿倏然望向商檀安,幾乎寸寸在商檀安臉上描摹。商檀安好涵養好姿容,淡淡君子似安坐。晏青衿好半晌才將目光移回緋縭臉上。緋縭眼波不動,心里十分解氣。
“晏緋縭女士,和晏青衿先生一樣,自小沒有見過她的伯父晏佑玉先生。晏佑玉先生英年早逝,沒有結婚,所以她陪伴著年邁的祖父、鰥居的父親一起生活時,從未想到在二十多年后會看到伯父的孩子,她十分感激三年前晏青衿先生將用了近二十年的名字廖爾達布改成晏氏家姓,也十分理解晏青衿先生分割家族權利義務的想法。她的父親晏佑石先生,自二十多年前照顧老父,接管家業,終致積勞成疾。晏佑石先生過世后,無父無母的晏緋縭女士一邊讀書,一邊繼續照管家業,事事親力親為,常常身心俱疲,幸遇商檀安先生,予她以鼓勵和支持,撐到現在,實屬不易。今日晏青衿先生經過強制應訴的親緣認定程序,確認為晏緋縭女士的堂親,她和商檀安先生為伯父晏佑玉先生感到欣慰。對于晏青衿先生的訴告,她必將遵從仲裁官大人的英明決斷,但在這之前,我方尚有一點不明。”
秦律師停頓一下,不疾不徐道:“在晏青衿先生的訴告中,權利主張人為他和他的妹妹,為什么我方只看到晏青衿先生一人的家族血緣認定結果?”
晏青衿一愣,回答道:“我和我妹妹是雙胞胎兄妹,有烏拉爾的出生證明。”
“根據強制應訴程序的相關規定,權利主張人必須要有確鑿的事實依據,雙胞胎兄妹同屬一位母親,但是否其中一位明確了生理學父親,另一位就可以順之推理,百分百確定從屬于同一位生理學父親,這個問題屬于醫學領域,我們大眾無法判斷。”秦律師郎朗道,“所以,我方請求,權利主張人晏青絲女士出示其與晏佑玉先生的正規有效的親子鑒定證據。”
“尊敬的仲裁官大人,這確實是我的疏忽,”晏青衿起立道,“但這樣的疏忽對我們兄妹來說,是無奈之舉。我們自幼失怙,全靠母親辛苦養家,母親過世后,生活更為艱難,我中斷學業,讓妹妹讀書。這一趟從烏拉爾到摩邙的旅費,是我和妹妹攢了三年后才得以勉強供我成行,如今我妹妹的學費都沒有著落,哪里還能負擔又一個人的旅費,長途迢迢到摩邙來進行家族血緣認定?請仲裁官大人酌情體諒,也請堂姐諒解。”
“仲裁官大人,事涉家族血緣,任何人都不能輕忽,晏緋縭女士也不能越俎代庖,在缺乏正規有效的鑒定文件的前提下,代替已離世的晏佑玉先生認同其與晏青絲女士的親子關系。”秦律師義正言辭,話風一轉,“當然,我方十分同情晏青衿先生的處境,如果有公信權威的醫學專家向我方釋疑,雙胞胎的一人確定了生理學父親,另一人可由此百分百確定具有同一位生理學父親,百分百不存在例外情況,我方將愿意認同晏青絲女士為晏佑玉先生的女兒。”
仲裁官沉吟不語。任何事都有意外,匪夷所思的事多著咧。
晏青衿看向緋縭三人,臉脹紅了,嘴唇抿得死緊。
商檀安斂住神色,瞧一眼緋縭,她自進來,就沉靜端坐,如一尊冷面雕像。
“上訴人晏青衿先生,”仲裁官說道,“應訴人晏緋縭女士的顧慮不無道理,按照程序規定,另一位權利主張人晏青絲女士必須經過有效的家族血緣鑒定,才能進行權利主張。鑒于你所說的情況,晏青絲女士只要提請烏拉爾的相關公信機構向我處出示聯盟通行格式的遺傳生理信息,以供我處進行比對鑒定,聽證會將在新證據齊備后擇期繼續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