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相互看看,沒一個出去。
商檀安在心里默數著秒數,正按捺不住想挪動腳步時,只見河面上水葵葉子一陣晃動,從底下冒出一個頭來。
他瞬間放松了,暗地直嘆,擬景實驗原來這般辛苦。
方昭一看緋縭上岸的架勢,就斷言道:“晏大小姐還要試第五次。”
之后,他和葉曉光兩人好似畫外雙簧解說,一個就等緋縭落水時發出“哎呦”的呼聲,一個就等她爬上岸后預告她還會再試。
待到緋縭第八次結束上岸后,戚唯長嘆道:“以后我們對晏大小姐一定要尊敬。”
“是啊,被檀安說中了,晏大小姐做事有毅力,令人敬服。”方昭贊道。
“我佩服她衣服多,而且有固定的審美觀,款式都差不多。”葉曉光晃著腦袋樂。
“嗨,被你這一說,還真是啊。”
就跟驗證似的,戚唯三人剛點評到這一茬,河岸對面小樓,人影閃出,他們只瞄一眼,就忍不住爆出大笑。商檀安在其間搖頭,但定睛看過去,卻也覺得實在有點…
晏大小姐非常人。
只見她,果然仍是束發盤髻長裙馬靴的裝扮。
不過她這次換的是一身全黑,手里額外多提了一個籃筐,里頭隱約像是擱著東西。若她行動間婉約點,那必然是窈窕淑女弱柳拂風般款步而來的畫面,可惜經過八次落水出水,她仍不見絲毫疲軟,猶能昂首挺胸背脊筆直,腳下鏗鏘有力,裙裾微揚擺動,以一絲不零亂的節奏和幅度,再搭配著一身黑,看在四人眼中,晏大小姐氣場越發強大,竟似裹著風呼呼而來。
“咦?”方昭疑惑道,“晏大小姐要改變策略了?”
她走到岸邊,從籃中抖開一塊毯子鋪在地上。
“晏大小姐要野餐?”
“不是,沒有食物。我看晏大小姐準備在河邊先休息一會兒。檀安,你覺得呢?”
商檀安的視線落在緋縭身上,她此時面向小河跪坐在毯子上,前方水里,那只圓木桶一蹭一蹭地靠岸浮著,而她半垂著頭,似乎正出神地在思考。
“我覺得晏同學可能還要繼續,她在整理思路。”商檀安心中有絲敬佩,雖說做實驗幾次三番地嘗試純屬正常,即使他們開發智能系統也是多次反復修改,但親眼看著一個姑娘家不停循環地掉水里,而且她還沒一絲退縮,他很贊賞她的敬業和認真。
緋縭這一整理思路就花了大半個小時。
葉曉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看不下去了,晏大小姐當雕塑神游去了,檀安,我正好有個問題想請教你,我們到樓上露臺去?”
“你扯著檀安干什么?檀安是來看晏大小姐做實驗的。”戚唯打趣道。
“我不扯著檀安還能扯著你?咱三個半斤八兩,你倆也有扯著檀安的時候,咱誰也別笑話誰,說定了,趁現在空閑檀安歸我。”葉曉光笑罵,轉頭對著商檀安熱情地說道,“走吧,檀安,樓上看得更清楚。”
商檀安好笑地起身離座,隨葉曉光上樓。
露臺的視野果然更寬闊,甚至能分辨出對岸小樓后的桃樹林已經掛果。綠葉之中小青果紛紛點綴著,看著一片喜人景象。桃樹林延伸過去是郁郁蔥蔥的坎坡,再往后還能隱約可見遠處的學生別墅。
對岸小樓,在兩側竹林河流、前后草坪桃林的烘托下,顯得極其雅致清幽。
商檀安下意識看過去,二樓的陽臺上擺了一桌一椅,他的目力極佳,看出桌角還翻開了一本紙書,擺放的樣子恰似主人在閱讀過后剛剛短暫離座。
如今這時代,以植物纖維漿液制成的紙張仍有生產,卻更多的應用在契約合同等重要文本的原始備案上,而且因為和無媒介虛擬文本同時生效,其象征意義多過實用意義。紙書更是早已不多見,承載的信息量不夠多,儲藏保管卻要占據容積,定期消毒清理都要額外耗費精力,因此只有特別對紙書情有獨鐘的人才會收藏它。
紙書的稀有決定了它的昂貴,但實際上,沒有一本紙書上的內容是在虛擬書中找不到的,因而,普通大眾對紙書也并不追捧,最多也就是因為少見而著意盯兩眼瞧稀奇罷了。若興之所致,一心想擁有一本,去找一些奇巧物件的定制工作室也是可以的,從植物品種、油墨勾兌到文字造型、配圖排版,再到書籍的裝訂樣式,全都可以隨客戶的喜好設計。當然,定制的價格會非常非常高。
紙書雖不實用,作為藏品也只得幾十年光景,但是因為它曾經在歷史的長河中擔著文化的傳承,因而手握一卷紙書,與三五好友午后品茗,成為一種低調奢華的時尚雅興,曾有一度非常風靡過。
商檀安的目光從對面陽臺上移開,瞄到房間的窗戶上。輕薄的紗簾只起到一個裝飾作用,其實所有的窗戶面板都自帶遮光感應系統,商檀安知道很多學生嫌麻煩,申請宿舍時都直接不要窗簾,他如此,戚唯他們三個也是如此。
對面窗簾顏色淡雅,只掩了半扇窗戶,看著很有生活氣息。
商檀安只掃視了小樓幾眼,就禮貌地挪開視線。
小河邊,絳絲柳下,一身黑衣的緋縭仍然靜靜安坐,身邊的籃子壓著毯子一角,里頭似乎擱了一條灰色毛巾。
她身后是青色的草坪,身前是碧綠的水葵,黑衣女生混在滿目的綠色中,一動不動,生生將本該清新脆嫩的畫面壓得幽深沉重了幾分。
“檀安,我們就在這里坐下說。晏大小姐若有異動,你絕不會錯過。”
商檀安溫文一笑,依言坐下。
兩人聊了一些專業的事,過不多時,緋縭起身了。
她小心坐進圓木桶中,以手劃水,在水葵間飄蕩了好一會,又開始伏身下探。
葉曉光“嘶”地吸了口氣:“第九次來了…咦?”卻見緋縭直起了腰,這次她居然沒有翻進水中。
“晏大小姐真是…令人佩服,這就成了?”葉曉光驚訝地嘆道。
商檀安看出緋縭在試臨界點,她這次下探的角度并不大。果然,隔一會,緋縭又開始將手伸入水下,身體伏得更深,而后又成功直起腰。
如是又兩回后,葉曉光也看出來了,他評價道:“晏大小姐好像找到竅門了。”
緋縭自己也是這么感覺的,幾次試下來,她對圓木桶的最大傾斜角度有了一絲了悟,于是想嘗試著采摘。她彎腰探身,手捏著水底下的小圓葉,正欲掐斷之際,可能手上用力過猛,帶累了身體的重心,陡然,心中熟悉的感覺生起。
她又撲進了水中。
“哎呦…哇。”葉曉光嘆息的方式和前幾回一模一樣。
商檀安盯住了緋縭落水處,很快就見她冒出頭來,嫻熟地撥開水葵游回岸邊,她上岸后卻不再彎腰擰裙角,而是從籃子里撈出毛巾,很隨意地抹了一把臉,在濕發上略擦兩下,又跨進了圓木桶。
葉曉光轉頭笑道:“檀安,晏大小姐絕對會按期交給你擬景報告。”他們癸部的人開發系統時,最怕的就是不能如期拿到擬景報告,若是自己做數據推演,再難也還能心里有數,因為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如果擬景報告出了問題,那就只有仰賴別人,整個項目進度就只能拖延。
“晏同學做事很認真。”商檀安點點頭。
“我猜她這一款的衣服只有九套。”葉曉光擠眉弄眼道。
商檀安一愣,無奈搖頭:“曉光,若是被晏同學聽到,怕是不太好。”
“開個玩笑,咱誰也跟晏大小姐說不上話,不用愁有人泄密。”
商檀安失笑不語。
這一天,他一直坐到下午才離開。
這一天,緋縭在癸三班的學生中獲得了一個雅號:晏十三。她一天之內自動撲水十三次,面不改色氣不喘,征服了對面鄰居,進而經由鄰居傳播,被整個癸三班悄悄地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