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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平梁夜話(下)

熊貓書庫    列國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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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恕兒與小恩自與趙國公主有許多話要說。趙王則派貼身侍衛安泰帶青羽、翼楓、薛繁三人游覽趙宮和平梁城,又以駱醫師腿腳不便為由,留他在宮中休息。

  眾人散去后,趙王難掩心中驚喜與感慨,顫抖著雙手,為劉瑢摘下遮面的冪籬。

  父子二人多年未見,一時間,相顧無言,只靜靜尋找著歲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變化。良久之后,父子相擁落淚。

  趙王喜悅至極,泣不成聲道:“小瑢!去年你來平梁找我時,我其實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外面暗中尋訪你的蹤跡。

  你在絕世峰跌落懸崖后,我將西嶺翻了個底朝天,也包括那座藥王山莊。藥王山莊里,我雖然怎么也找不到你,但我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的線索,便猜想,你與衛王應當被薛掌門所救,藏在了更為隱秘的地方。我沒有大張旗鼓地去找薛掌門要人,也是怕鬧得人盡皆知,枉費了他保護你們的一番辛苦。

  不論怎樣,我一直堅信我的孩子沒有死!”

  說著說著,趙王的語氣也平復了些許。

  “前陣子聽說恕兒要遠嫁漠北,我才趕緊回到平梁,想著她會途經此地,你也一定會再到平梁。你我父子,皆坦然活于世,豈能沒有重逢之時?”

  趙王這才松開劉瑢,見劉瑢眼中染過的淚光仍然晶瑩,卻仍然一語不發,便又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說:“你留在兵器譜的信,我一直帶在身上。這封信,第一天我反反復復看了不知多少遍,哭著看、笑著看。后來每日,我都只忍著看一遍,想著你來之前,我每多看一遍,就是更加一等地枉為人父!”

  趙王展開掌中書信,信上的楚地扶柳體精巧溫潤——

恭請趙王殿下萬安草民幸得杳然劍法望承殿下慧眼賞鑒但聞殿下舊疾反復不知何時方可面圣草民自往楚地去也宋楚惡戰蒼生涂炭草民愿攬東海之水勸服宋楚止戰止戈再至平梁誠拜殿下  “杳然劍法,是我為你所創,也是為父唯一教過你的東西。除了你,我從未將這劍法的名字告訴過旁人。這字跡雖然不是你以前的筆跡,但我看了‘杳然劍法’四個字,便立刻知道是你特意隱了筆跡留給我的信!小瑢啊小瑢,你讓為父找得好苦!等得好苦!念得好苦啊!”

  劉瑢拋下竹杖,用未跛的一條腿跪在地上,也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于趙王。

  這封信用的是劉瑢自己的筆跡。那是他從小隨諸葛遁跡習得的衛國金剛書——鏗鏘有力,工整至極,卻不覺刻意雕琢,只顯筆者精益求精。嫻熟的筆跡,速而不急,勁而不鈍,敏而不滑。

  趙王一字一句地讀著密密麻麻的信。

  信中說,絕世峰巔,劉瑢為救陷入戎人與宋人雙重包圍的四國盟軍,只得應了宋王,跳下懸崖。而義父剛巧趕來相救,卻與他一起墜崖。

  兩人在空中匆匆過招,他不敵義父,便被義父拽到了懷中,以身相護。義父先他墜入崖下湍急的水中,為他擋去了沖擊之力,他也隨即昏迷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是兩年后。

  那時,藥王山里,所有人都對他說,他和義父需要各自靜養。于是他努力配合薛掌門療傷,想要早日去探望義父,卻還是有兩年時間臥床不起,形同廢人。他不愿以這副殘軀去見義父,只得臥床兩年,以小藥童、七弦琴和藥王山中收藏的醫書為伴。

  那小藥童便是薛掌門的養子薛繁,卻實則是陳王李忱的獨子。陳國滅國之前,義父將這孩子輾轉托付給薛掌門撫養。

  薛掌門的獨女薛伊人與薛繁姐弟兩個常常往來于藥王山莊和劉瑢的藏身養病之處,給他帶來一些“義父”在山莊里療傷的進展。劉瑢誤以為薛家姐弟所說便真的是義父,于是他每日療傷喝藥從不敢懈怠,生怕哪天義父前來探望他時,他還是臥床不起,辜負義父多年栽培。

  等他終于能下榻行走,親自走到義父的病榻前時,卻發現那個人根本不是義父。

  他知道這肯定是薛掌門的“醫身先醫心”之策,也理解薛掌門是想要給他一份掙扎求生的動力,才故意用一個“假義父”騙了他兩年之久。然而當時他還是悲憤交加,難以克制,既恨自己糊涂,恨自己逞英雄而害了義父的性命,恨薛家上下欺瞞于他,也恨薛家對他有恩,他卻無以為報,于是痛苦不堪的他,決定飲下薛伊人給他的“毒藥”,就此還了薛家恩情。

  誰知他毫不猶豫喝下去的,并非令人喪命的劇毒,而是啞藥…

  再之后,便是離開藥王山,去楚國找恕兒。他滿心忐忑地到了楚國,卻只是證實,恕兒與他,前塵隔著生死,今朝隔著天壤。

  于是他轉而去了玉都,見到了宋王劉璟,并假扮仙者高人,將“禪位退隱”的建議告訴了劉璟。雖然他不能準確無誤地預料劉璟的選擇,但是至少他將這一種嶄新的選擇遞到了劉璟面前。以劉璟當時對他不吐不快的那番充滿了悔悟的傾訴來看,也許他真的為劉璟修葺了一道宋王正想走下卻在此之前無人肯為他修建的玉階。

  信的最后,劉瑢說,此去漠北狼城,一是要陪伴他曾辜負的妻,為她治療目盲之癥,二是要尋找機會,力阻戎人再次入關侵擾九州。

  趙王讀到:“既有二生,便盡前生之責,成今世之義,乃不枉有二父養教之恩。”不禁潸然淚下。

  劉瑢看向父親懸于腰間的懷王寶劍,忍著淚,轉身走到趙王案前,提筆寫道——

  流年忍顧杳然劍,歷遍山川已無鋒。

  愿寧九州安故里,可將殘身埋荒城。

  趙王微微欠身,仔細去看案上的筆跡,一縷白發垂落,落在了“荒城”二字旁邊。他嘆道:“小瑢啊,你我父子都是‘死過’一次的人。區別只在于,我當年是為了逃避,卻逃進了另一個牢籠里,而你卻是為了袍澤之義。這番孤勇,自然不該再遁入另一重枷鎖。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會阻攔。我所能為你盡的父親之責,就是守住一方社稷。他日等你歸來,你愿拿去或是不愿拿去,皆隨你意,但你絕對不會流落荒城。”

  劉瑢放下筆,沉默地看著趙王眼中的孤凄。

  趙王無奈一笑:“不必再問,在你心里,我終究還是比不過你那位義父。”

  劉瑢垂眸,不點頭也不搖頭,又聽趙王道:“你不肯留在平梁陪我安度晚年,卻為了九州安寧奔走于世,這不是為了完成你義父的遺志嗎?”

  劉瑢搖了搖頭。不止遺志,更是為義父贖罪。

  趙王愿不再糾纏于這個沉重的話題,于是問道:“我見恕兒的舉止,顯然并未認出你。她這些年看起來風光,實則心中應有許多苦楚。你為什么還不與她相認?”

  劉瑢寫道:“眼疾可治,心病難醫。若相認,恐怕許多話,她不與我講,便難解心中郁結。我亦不是當年之人,難測她今日之心。”

  趙王了然:“你們小夫妻的事,我也不多插嘴,你只須好好待她們母女,勿信謠言。”

  劉瑢又拿出一張藥方遞給趙王。

  趙王認出了薛久命的筆跡,笑道:“這是治療瘟疫的方子嗎?料你在藥王山粗淺學藝,不一定能治得了令各地名醫都束手無策的瘟疫,看來,還是他的手筆。”

  父子二人一說一寫,天色漸晚。

  趙國公主攜恕兒母女赴宴,趙王則只帶了薛繁、青羽和翼楓三人赴宴,轉告眾人說,那位駱醫師喜靜好學,自請趁此機會去趙宮的藏書室閱覽書籍。

  宴席豐盛,趙國百官皆至,為睹曾領楚兵救趙王于蕪城之下的楚寧王東方恕的風采。

  趙王仍然隱于金紗帷帳后,小恩也坐在帷帳后與她的“趙王爺爺”親近談笑。

  趙國公主與楚寧王同席,兩位巾幗女子與趙國百官談笑風生。薛繁與翼楓和青羽兩名昔日的蜀國大將同席,聽他們二人敘述當年四國軍盟在青石臺比武選將的盛況,不禁對那位“英年早逝”的復國盟主諸葛從容頗為仰慕。

  劉瑢躲了宴席紛擾,獨自在寧和宮的藏書室里翻閱父親這些年的著作,有九州游記,有從各地收集的詩詞琴曲之藝、釀酒鑄劍之法,也有對人生起伏的感悟和對經世治國的見解。

  他驚訝地發現,父親搜羅的詩詞琴曲里,竟然一大半出自義父之手,而且仔細按照年份和寫作地點整理過,從年輕時的諸葛遁跡到義父登基為衛王之后傳世的詩詞,幾乎毫無遺漏。恐怕義父自己都沒有如此精細地整理過這些一時興起的筆頭小技。

  他知道明日一早便要出城回到戎人大營里,僅憑一夜挑燈,根本讀不完趙王的筆墨,于是便將一卷又一卷的書裝進了趙王早就給他預備好的竹簍里,帶到漠北狼城再慢慢看。

  劉瑢剛裝好滿竹簍的書卷,只聽藏書室的門被輕輕推了開。一人入室,卻并未挑燈。

  劉瑢以為是趙王,未將遮面的冪籬戴上便移步相迎,沒想到來者卻是個身著黑衣的高挑少年。

  少年對劉瑢行禮道:“請受妄談一拜!”來者正是如今的璇璣孤島島主,諸葛世家的傳人諸葛妄談。

  劉瑢亦回了一拜,卻向后稍退半步,摸不清這“師弟”般的故舊,如今究竟是敵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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