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一世…孤獨終老…”
樊娜的聲音漸遠,卻一直回蕩在梧桐殿,久久不散。
侍婢們將卷好的畫作交給了東方愆。
恕兒對著漆黑的虛空道:“把他的畫給我。”
東方愆走到恕兒面前,與顏笑一起扶她慢慢繞過地上的七弦琴,來到案前坐下。
東方愆道:“姐,你別聽那潑婦胡說。琴里確實有暗匣,但那潑婦從暗匣里拿出來的,全部都是白紙。”當即又使了個眼色給站在恕兒身邊的顏笑。
顏笑會意,立刻點頭道:“的確都只是白紙。”
東方愆見恕兒蹙眉,繼續道:“若是紙上真有畫作,那潑婦卻為何先用藥粉迷了你的眼睛,不讓你親眼看到這些畫作呢?她胡言亂語,你切勿當真。”
此時恕兒想到林瓔臨走前對她說過的那句——“我的事,除了我親口對你說過的,其他人說什么,你都不要信”——心中便漸漸安穩了下來。
你既沒有對我說過七弦琴里的畫作,其他人說的,我便不信。
顏笑握著恕兒冰涼的手,著急道:“太醫怎么還不來?要不要先拿清水洗目,洗出藥粉?”
恕兒卻平靜道:“我怕這毒粉遇水之后又增毒性,還是等太醫來看過,再決定如何處理。從容說過,江湖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毒藥,有些東西本身毒性不強,但遇到其他東西,就會致命。比如一些藥粉,只有融到水里,才會變為劇毒,甚至會腐蝕皮肉,一發不可收拾。”
顏笑輕輕拍著恕兒的手,但見她微微垂首閉目,柳眉平順,睫毛纖長,一派祥和寧靜,與兒時瞌睡無異,卻知她兒時瞌睡是心無雜念,此時閉目卻是在隱藏因身在楚王之位而無法表露出的萬千情緒。這幾年顏笑陪在她身邊,聽到她最常提及的便是“從容說過”這四個輕柔的字。
諸葛從容,那樣大名鼎鼎的人物,衛王義子,齊國國君,如今又多了楚王夫婿這樣的名頭,而顏笑、顏清、顏秀、蘇楊和蘇柳他們雖與恕兒熟識,卻從未見過傳聞中的諸葛從容。對他們而言,諸葛從容只是活在恕兒話語里的一個神仙影子,而林瓔才是實實在在陪伴恕兒多年的癡心人。
顏笑不禁瞥了一眼東方愆手中的畫卷,心中暗嘆,既然已經天人永隔,那么對恕兒而言,看不到林瓔的畫作,不了解林瓔的心意,應是恕兒的福氣。已被那一抹神仙影子傷透的心,大抵再經不起又一次痛苦。
沒有了能說會道的林瓔,眾人雖都在梧桐殿里,卻只剩下一片寂靜。
幾位太醫匆忙趕來,對恕兒望聞問切之后,又在地上取到了些許藥粉。他們研究許久,其中一人跪奏:“啟稟殿下,臣等才疏學淺,但如若臣等沒有猜錯,這無色無味的藥粉應是江湖上罕見的毒物,歹毒之人藏于袖中或暗器中,用來損傷敵人的雙目。它的名字叫做‘夜障目’,眼睛一旦沾染,便會瞬間…失明。”
東方愆問道:“可有解藥?”
太醫道:“此毒出自蜀地西嶺藥王山。藥王山的毒物,只有藥王山有解藥,臣等…無能…”
恕兒打斷道:“毒粉可否用清水洗去?”
太醫道:“回稟殿下,臣等對毒術并不精通,對這種罕見的毒藥更是孤陋寡聞。臣等不知清水可否洗得凈,但臣等聽說,有些毒粉,遇水更毒,更何況,藥王山的毒藥向來刁鉆難纏,所以臣等不知道殿下愿否賭此一試。”
恕兒嘆了口氣:“罷了,已然失明,洗與不洗,又有什么分別?”
太醫仍俯首跪著:“臣請殿下準允,派臣速去藥王山為殿下請回解藥。”
恕兒想到那藥王山莊的薛伊人,當即搖了搖頭,語氣釋然:“只怪我與藥王山結過怨。她想害人,又豈會將解藥送來?去也是徒勞。太醫們都退下吧,我們還要為先王收拾物件。”
東方愆道:“姐,你確定不去藥王山尋解藥嗎?你若不想勞駕他們,我親自去便是。你的眼睛可不是小事,怎能草率?”
恕兒摸到書案上林瓔慣用的一雙金剛玉鎮紙,便又用手指輕輕描摹著鎮紙上的刻字——梧桐聽雨夜來多蓄墨,冷月挑燈年去豈堪留。
多少次,林瓔在這書案上一邊看奏章,一邊摸著這副鎮紙,又一邊聽恕兒抱著小恩在旁邊唱楚地的歌謠。可是恕兒從未想到去看這副鎮紙上寫了怎樣的字。直到失明,她才知道這對冰冷的鎮紙上到底寫了些什么。
恕兒對東方愆道:“愆兒,我睜著雙眼時,總是視而不見。此時閉上眼睛,好似反而看到了更多。我看得到太醫的無能為力,看得到這件事不可能全部歸咎于樊娜,看得到想害我的人,更看得到一直對我關懷備至的你們。我甚至慶幸,我不用親眼目睹他下葬…這對鎮紙,他一直都喜歡用,我給他拿著。”
太醫走后,眾人在梧桐殿里收拾林瓔生前慣用的物事,恕兒則在書案上親筆寫了一封詔書,免去楚宮十二位美人的陪葬之責,并赦她們離宮歸家。至于歸家之后,是守寡還是再嫁,詔書中并未說明。
顏秀看到詔書,憤憤不平:“就這么把她們放了?那姓樊的瘋婆子,也要放了不成?她們一個個年輕貌美,離宮之后必有親族幫她們隱姓埋名再改嫁出閣,可是先王的女人,豈能再服侍他人?”
恕兒道:“先王娶她們進宮之后,她們背后的親族全都愈漸衰落,這并非偶然。楚國欠她們每個人一場年華,我做主還了便是。至于樊娜,她謀害楚王,自有刑部定罪,至于株連幾族,也不歸我說了算。我只說放她歸家,并沒有說刑部不能提審她。”
自梧桐殿走到停放楚惠王棺槨的寧暉殿,顏笑一直攙扶著恕兒。恕兒腳步穩健,閉目而行,偶爾睜眼,眼前與閉目無異。失去了光明,她便回想著昭凰宮中每一株銀杏樹的位置。腦中所憶的景象愈發清晰,仿佛已經代替目之可視的景象…
她清楚地記得,那年林瓔身著一襲舊白衣,獨自立在楊柳岸的薄霧里等她狼狽歸來。她一無所有,只有腹中的孩子。而他,已是楚王之尊。
兩人并肩走在昭凰宮里,林瓔笑著說:“我火速應付了朝會,一會兒便去找你。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應付便是。”他又放低了聲音,正經道:“你記著,在這昭凰宮里,我只信你,你也只得信我。”
樊娜所說的畫作,不可信。愆兒所說的白紙,亦不可信。
小瓔,你放心,你說的沒錯,在這昭凰宮里,我只得信你。
我心中明亮,便并不覺得目有所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