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愆向蜀王烏邪、諸葛遁跡、諸葛從容和恕兒幾人辭行之后,帶著晟王府的三個護衛和兩封送去陳國的家書,隨蕭尋一同下山去了紫川城中的小隱棋社。他想在臨行前,和蕭叔父下最后一盤棋。
近日來,小隱棋社在紫川城中極有名氣,因為四面八方而來的齊衛舊人,想要加入復國盟軍前,都要先到小隱棋社報上姓名籍貫。棋社中人多眼雜,許多生疏面孔都來到棋社之中下棋,甚至有人根本不會下棋,也要故作黑白博弈。蕭尋和東方愆都知道,那其中不乏宋國派來打探風聲的探子。
一老一少正坐在棋社中最雅致安靜的包間下棋,棋社的小廝輕輕扣門道:“國主,門外有一身著趙國服飾的蒙面女子遞上拜帖,想與國主單獨一敘。”
蕭尋接過拜帖,只見上面的雋秀小字傲骨卓然,凜冽里卻又透著婉轉,不同于尋常女子的筆跡。拜帖上只有寥寥四句歌謠:
怡人園里百花開牡丹芍藥你來猜望星臺上摘星星摘個紫微拿回來 東方愆見蕭叔父目不轉睛地盯著拜帖,一動不動地似已將時間凝固,不知發生了何事,于是問道:“蕭叔父,是何人前來拜會?”
蕭尋仍盯著那拜帖,嗓音突然比平時沉悶了一些,起身道:“愆兒,時候不早了,你們該啟程去陳國辦你姐姐囑托的事情了。這盤棋…我們來日再下。”
東方愆看了一眼那局只開了個頭的棋,知趣地起身拜別道:“多謝蕭叔父這些日子教愆兒下棋。這盤棋,愆兒記住了,日后若有機會,再來和蕭叔父將它下完。”
蕭尋點了點頭,起先走出包間相送,東方愆與三個護衛緊隨其后。
棋社門口,東方愆再次對蕭尋深深一拜。轉身時,忽見一個趙國人裝扮的蒙面婦人站在一旁略遠的地方,只露出一雙眼睛,澄澈無波瀾,卻緊緊扣人心。東方愆見那婦人正看向蕭尋,知道她便是適才送上了拜帖的女子。他覺得那婦人多半是蕭叔父在齊國的舊識,于是朝她遙相行了一禮,便帶著三個護衛匆匆離去。
蒙面女客見那個比蕭尋略高一些的少年轉身走了,于是婷婷幾步,走到了蕭尋面前。
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無言,滄桑過后,沒有眼淚。
蕭尋記得那首歌謠他記憶中的第一首歌謠,大概是在襁褓之中第一次聽到。后來,母后生了個妹妹,亦時常抱著妹妹,在怡人園中輕聲哼唱。
蕭尋不語,轉身走入棋社,蒙面女客跟在其后,兩人走進適才蕭尋與東方愆下棋的僻靜包間。蕭尋肅然吩咐小廝道:“門外二十步把守,誰都不許過來。”隨即親自緊緊掩上了包間的門。
兩人之間,隔著布局未妥的棋盤。蒙面女客摘下面紗,雖年近四十,卻容顏未老。
蕭尋平復了心中云卷云舒般的波瀾,溫言道:“自我們離開,怡人園里已經花開花落…三十載。”
女人微微一笑,說:“那‘望星臺’亦被改做了‘摘星臺’。”
蕭尋嘆道:“昔人已逝,你我竟都還活著。”
女人搖頭道:“蕭憶已死,活著的,不過是一縷執念罷了。”
“你如今…住在趙國?”
“平梁城外,幾畝菜地,歸園田居。”
“如此…也好。”
“齊衛復國在即,我這個身敗名裂的人,本不該前來打擾。可是聽說哥哥尚在,豈能不來一敘?”
“二十年前,白玉宮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是誰害了你?是誰救了你?”
女人答道:“大概是害我的人,救了我。”
“此話怎講?”
“當年我臨盆生子之后,血流不止,但正是這血流不止,救回了我的性命。我本以為那是最后一句話,最后一口氣,可是已經游離的神志卻漸漸清明。我醒來時,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素華宮里只剩下我和劉瑛派給我的一個親信,叫做亭芳。她一直守在我的身邊發呆。我咳嗽著回過氣來,亭芳驚喜地低聲喚著我。她說,素華宮里肯定有人要害我,問我能不能下地行走,與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到宮外療養,順便尋找被抱走的孩兒。我喝了很多水,恢復了些力氣,與亭芳熟門熟路地離開了白玉宮。那天我不知道白玉宮的守衛為何少了一大半,宮人也少了許多,很多地方根本沒人把守。后來我才知道,原來蕭憶死去的那天,宋王也有了謚號,叫做宋懷王。”
“原來你竟是…死而復生。”
“離開白玉宮后,亭芳帶我去了玉都里一家生意冷清的小醫館看病療養。那里有個神志略瘋癲的醫師,是亭芳兒時的舊友。亭芳說,他是十來年前為治宋國舊都宜德的一場瘟疫,胡亂嘗了太多草藥,才變得神志瘋癲。宋武王遷都玉都之后,為了報答他治療瘟疫有功,將他帶到了玉都,還給他開設了一個醫館。他顛三倒四地對我說了很多,我能聽懂的,大概是我臨盆前其實中了兩種不同的劇毒,但是兩種劇毒剛好以毒攻毒,好巧不巧,化為了有奇效的凝血之藥。我血流不止,將體內的劇毒排得不離十,卻又正好留下了劇毒所致的凝血之藥。我神志游離,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我漸漸醒轉,則是因為凝血之藥發揮了效用,止了血。我的身體底子好,止血之后,回過氣來,喝了水便逐漸恢復。亭芳攙扶著我起身下地,雖然步履艱難,但是既然尚存一息,就不能輕言放棄。”
蕭尋聽到此處,不禁潸然淚下。好一句,既然尚存一息,就不能輕言放棄。我,何嘗不是這樣爬起來,爬出死人堆的?
許久之后,他哽咽著問道:“妹妹,你后來可找到了你那個被人抱走了的孩子?”
“不用找。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他與誰在一起。哥哥,這個人,你也認識。”
蕭尋茫然:“是誰?”
“曾經的楚國紈绔,如今的衛國國主。”
蕭尋驚訝道:“那小容…是你的兒子?”
女人輕輕點頭,欣慰一笑。原來你們,叫他“小”。
蕭尋雙手一拍,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那孩子長得…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好像似曾相識!怪不得!怪不得一向清冷孤傲的諸葛兄,唯獨對小容那樣無微不至!”隨即又問道:“你聽說小容成親了,所以趕來祝賀嗎?他們父子,都在蜀宮里,我這就帶你去見他們,可好?”
女人搖了搖頭,語氣釋然:“塵緣已了,何必相擾?如今小是復國盟主,你是齊國國主,諸葛,是衛國國主。我若還活著,齊國卻執何復國之辭?你既然不知道小的身世,諸葛想必也并未告訴過小。這些年,江湖上關于齊國亡國公主的流言蜚語,我已聽得太多。小不知道他的娘親是誰,其實對他而言,是最好的。”
女人遮上面紗,對蕭尋欠身行禮道:“哥哥,我該走了。有你在,有諸葛在,我已心安。山長水闊,相見無期。魂命可貴,各自珍惜!”于是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