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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八章 神鬼之詞(上)

熊貓書庫    列國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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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你在這里!”七歲的薛繁踏著暮色匆匆跑來。“怎么弄的渾身是泥?”

  街頭燈影闌珊,男子的目光也忽明忽暗。

  “不棄哥哥,你想什么呢?”薛繁仰頭看著化名駱不棄的劉瑢。

  劉瑢不語。他拄著拐杖,舉步維艱地跟在薛繁身后。兩人穿過臨江的半座城池,才在殘月當空時回到了落腳數日的小客棧。

  薛繁吩咐店家取了幾壺熱水,一邊看劉瑢洗手洗臉,一邊抱怨:“我一沒留神你就跑走了,下次你再走這么遠,可要提前告訴我!”

  劉瑢擦干了臉,露出清俊的面孔,依舊鼻梁高挺,長眉入鬢,然而睫毛微垂著,擋住了含在眼里的一場氤氳。

  薛繁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不再打擾,而是默默從食盒里拿出店家送來的飯菜,坐在一旁安靜吃了起來。

  劉瑢又洗了發,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衫,才坐到薛繁旁邊用飯。

  此時薛繁已經吃飽,便問劉瑢:“咱們還要在臨江待多久呀?除了楚國的昭凰宮,臨江好玩的地方咱們也差不多都去看過了。不棄哥哥,下個地方,你打算去哪兒?”

  昭凰宮…劉瑢心有所思。

  恕兒,你我分別四載有余,我跛腿走了大半個九州來找你,誰知今日街頭重相逢…

  楚王殿下,你卻不曾回頭看我一眼!

  劉瑢直視薛繁,用筷子蘸了杯中涼茶,在桌上用茶水寫下“玉都”二字。

  薛繁驚奇:“宋國玉都?之前咱們不是還特意繞開宋國的嗎?”

  “玉都”二字未干,劉瑢又寫下:“世事瞬變。”

  薛繁拍手道:“不棄哥哥你真是太了解我!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做別人不讓我做的事,去別人不讓我去的地方!要不然,我怎么會背著爹爹和姐姐,陪你離開藥王山呢?自從咱們離開藥王山,我早就想去宋國看看了,只可惜你一直堅持要繞開宋國。現在你突然轉念要去玉都,真是大合我意!”

  劉瑢見薛繁眉眼彎彎,一張白凈的小臉盛滿了喜氣,不禁也朝他微微一笑。只是薛繁,你可知道,玉都曾是齊國國都?你可知道,你名中“繁”字,是陳國國都繁京之繁?你又豈會知道,我曾是齊王劉瑢,你曾是陳王獨子…

  劉瑢深深看著薛繁,心道:“有些事,既然知與不知都是痛,不知便是幸。”

  窗外秋雨淅淅瀝瀝,從樹梢落到屋檐,又從屋檐落到地面。

  薛繁本想去逛臨江夜市,卻知雨天夜市不開,只好乖乖待在小客棧簡陋的客房里。

  他百無聊賴地端詳了一會兒站在窗前看雨的劉瑢,見劉瑢一直沉浸在思緒中,只好默默整理了臥榻,想早點睡覺。

  然而時辰尚早,薛繁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翹著一只腳嘟囔著:“不棄哥哥,我想…”我想和你聊天。

  但他知道,不棄哥哥喝了他姐姐給的斬舌湯,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于是只好改口:“我想聽你彈琴。”

  劉瑢想到薛繁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是閑不住,但自己卻無法開口與他說話,無法告訴他齊衛蜀楚趙陳宋七國曾經的樣子,也無法一邊游歷一邊同他講些名人軼事、奇談野史,不禁思及從來都對自己知無不言的義父,心中便又添了一重難過。

  巷尾的小客棧里,燭光昏暗,輕輕琴音伴雨,如泣如訴。

  薛繁用一冊醫書蓋著臉,七弦琴聲漸漸卷來了他的困意。

  十指付與七弦,劉瑢的心思也平靜了下來。此時他彈的,是璇璣孤島周王古墓里的一首殘曲,名叫《神鬼》,是諸葛素仙在周樂王死后所作,只愿以曲問神,以曲會鬼,以曲招魂。

  此曲填詞曰——

  心已逝而身猶在兮,人何所思?

  思已斷而魂飄零兮,人何所懼?

聊以殘曲聚神鬼,靜夜邀卿與之來。8090中文  若無身前身后事,眾仙且坐聽吾訴。

  一靈一壺與吾飲,魑魅魍魎莫辭行。

  七魄七弦任爾動,喜怒哀怨皆相同。

  自卿棄吾獨長眠,日月無華星辰墮。

  金玉觥籌滿墓冢,唯有此地酒香濃。

  神鬼若聞吾所思,煩請相告與卿知。

  神鬼莫笑吾所懼,遙隔兩世怎相識!

  彈到此處,劉瑢指尖微頓。

  遙隔兩世…怎相識?

  恕兒,四年有余,你我之間,便也如同遙隔兩世。

  當初是我要你替我坐鎮玉都,不讓你隨我去蜀地征戰。

  當初是我承諾你,等我凱旋歸來,從蜀宮長緣殿里取回咱們留在那的,墜了一百顆紅珊瑚垂珠的發冠,便立即為你舉行齊國封后儀典。

  當初是我承諾你,生生世世,你我二人,生同心,死同冢。

  可是四年前,我留給你的,只有噩耗和絕世峰巔上的墓碑。

  今日,我又有何因由責怪你對我視而不見?

  畢竟,你我已經遙隔兩世。

  你,是楚王,是宋王女兒的母親,也是周樂王的后人。

  而我,不過是個喪家跛腿的啞巴!

  義父因我而死,我罪無可恕。

  璇璣孤島易主,而我武功盡廢,冒然回去,除了暴露我的行蹤,又有誰再會敬我重我,以我這個連累了義父的廢人為主?

  幸好趙王在外云游,我沒能與父親相見。縱是見到,我又能為他做什么?難道一日孝道都未盡過的兒子,突然便要吃父親的、喝父親的,讓父親賜我一間隱在趙國山水間的華麗屋舍嗎?

  同樣的,恕兒,幸好方才在臨江街頭你沒有看到我。

  我娶你時,未得你父母親人的允許。我自己登基做齊王時,未給你齊國王后的冊禮。我為救袍澤跳下絕世峰時,更沒有知會于你…

  難道我突然歸來,要瘸著腿站在你面前,嗯嗯啊啊地硬要高高在上的楚王殿下認一個渾身是泥的街頭乞丐為夫嗎?

  我自小學習諸葛世家的經商之道,深知何謂商道即世道,人心皆尺稱。因一時之興而失了尺稱平衡,絕不是經久之道。

  你我相認,除了能得一時興奮歡愉,又能如何?我亦沒有十分的把握,對你而言,這一時的興奮歡愉里,會不會還夾雜著驚嚇、麻煩和不堪回首的諸多往事。

  而我在你的身畔,既不能跟上你輕盈的腳步,也不能陪你說話解悶,還要累你那不能與她的宋王爹爹一起生活的女兒多認一個江湖廢人為父…

  恕兒,自我醒來,我最想行西嶺蜀道,渡玉河楚水,策馬揚鞭,車船不停,奔你而來。可是…

  當你真的立于咫尺之地,微微側頭時,我竟無比慶幸,你是背影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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