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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恍恍昨日(上)

熊貓書庫    列國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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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痛糾纏著憤怒,恕兒不想再與游離的意識掙扎。她想就此沉沉睡去,便不會記得這場羞辱。

  她等待著第四鞭,卻隱約聽到了別的聲音。似乎是“砰”的一聲,但她已經分不清那是什么聲音,只在瞬間之后,聽到獄卒“啊”的大叫,像被誰揪住了鞭子,連人帶鞭一起甩到了墻上。

  她感到頭上那條遮面的黑布被人一把褪下。她竭盡全力地緩緩睜開眼睛,可是炭火耀眼,入目刺痛。她看不清來者是誰,但是她堅信,這一定是哥哥派來救她的人。

  那人一把將她抱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被鞭子抽裂的衣服。

  恕兒用強行攢著的最后幾口氣,在那人耳邊輕輕說道:“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齊衛復國,危言聳聽…玉都東陽,皆是徒勞,八萬盟軍,障眼之術…西有趙陳,東有鄰楚…滅宋之計,陳取江邑,楚占宜德,列國之兵,合圍宋境…宜德…宜德…”

  劉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恕兒細碎如落花飄零的聲音,心中一陣劇痛。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顏姑娘,你到死,都在想著如何解救你們的齊陳蜀三國盟軍嗎?

  劉用自己的身體擋著恕兒,頭也不回地朝牢房里的眾人怒斥:“滾出去!滾!”

  凌飛忙拉著呆愣在一旁的魯慧出了牢房,適才被劉抓住鞭子扔到墻角的獄卒也連滾帶爬地跟著他們一同離開。

  劉一邊喊著“顏姑娘”,一邊慌忙去解恕兒周身捆綁的粗繩和鐵鏈,卻解得錯落凌亂,似有千頭萬緒糾結于他撫琴時靈活的十指之間。

  繩子和鐵鎖紛紛落地,陷入昏迷的恕兒也跌倒在劉的懷里。

  恕兒浸在木桶中的雙足帶翻了木桶。放在木桶前的女子鞋襪被淋了透濕,摻鹽的血水登時撒了滿地。

  劉解開恕兒的手銬和腳銬,又匆匆脫下外袍,蓋在了她仍在流血的身上,卻蓋不住牢房里彌漫著的血腥之氣。

  他口中仍在叫著“顏姑娘”,但牢房里除了炭火呲呲的聲響,再無其他動靜。他膽怯地去探恕兒頸間的心脈搏動,溫潤的手指觸碰到恕兒冰涼的脖子,在感受到她的心脈仍在微微跳動之時,他的心里,也是一動。他又看到,那染血的墨色衣領間,有一道皮開肉綻的鞭痕,令人觸目驚心。

  劉將不省人事的恕兒從地上的一灘血水中打橫抱起。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恕兒本就身形嬌小,劉竟覺得,懷中的人兒薄如絹帕,輕如蟬翼。

  他正微微發愣,只聽寂靜的牢房之中,一個小小的東西掉落在地。恕兒頸間的黑棉繩,也斷在了劉手里。

  或許是鞭子抽斷了那條棉繩,或許是劉抱她起來時,那棉繩正勾著地上的鐵鏈…劉盯著那斷裂的黑棉繩,忽然想到,數月以前,陽光之下,他看到她頸間的黑棉繩襯得她肌膚勝雪…此時他不禁好奇。顏姑娘,你頸間掛著的墜子,是什么?

  劉抱著恕兒,低頭去尋只見地上一層殷紅的血水中浮著枚并光澤并不明亮的白色珍珠,比黃豆大些,比蠶豆小些。

  劉死死盯著那枚珍珠,腦子里忽然“嗡”的一聲,似是天崩地裂,地動山搖…

  懷中輕如蟬翼的人兒,此時突然變得極為沉重。劉沒有站穩,竟抱著恕兒,跌跪在地。

  他修長的手指顫抖著去撿那枚珍珠。珍珠染血,刻在上面的周朝古譜,細細密密,此時被鮮血染得極其明顯,極其刺眼,像是滿眼的狼藉血痕,橫豎參差,道道剜心。

  劉為了尋找七歲失蹤的恕兒,十三年里,他收集了數十枚這樣的曲譜珍珠,還特意請了一個楚國琴師來教他識譜彈琴…這顆掉落在他腳邊的珍珠上所刻的曲譜,他一眼就認得。可是懷中昏迷不醒的人,他卻不認得。

劉跪在血水灘里,呆看著懷中女子蒼白的秀臉和緊閉的雙眼,登時思緒萬千  趙國平梁初相見,你隨手將冰糖扔進了名貴的蓮心清茶,一如小時候的她…

  趙宮花園,我緩慢奏著傷情的曲,遙見不勝酒力的你,趴在桌上,淚珠晶瑩。

  我惜你經商之才,帶你回宋國,想給你謀個一官半職來做。歸來居里,本該是我請客,你卻搶著買了一壇十三年的桃花醉和我們一起喝。醉不醉人,人自醉。忽快忽慢的琴音里,你月下舞劍,玄女步揚起簌簌花瓣。當時我就忍不住想,你若是個女子,我給你的一官半職就不會在戶部,而是在后宮!

  后來…朱紅長毯,淺藍衣衫…我伸手拉你起來,你對我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一雙眼睛,如星辰般璀璨…我不解其意,繼續朝著紅毯的盡頭走去。

  那天,你把懷王寶劍搭在了我的肩上,劍鋒,卻從未越過我的衣襟。我驚訝于你智計無雙,卻為什么會將你們四人的性命,一起賭在我這個…一直對你們隱瞞身世的人身上?

  我不禁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我的大婚之宴上,對你怦然心動。不是因為你的冰雪聰明,不是因為你的膽大包天,也不是因為你的明麗姿容…而是因為…你看我的眼神里,是滿滿的信任,滿滿的期望,滿滿的以命相托,滿滿的堅定不移!就好像你從未懷疑過我肯定會救你,從未懷疑過我劉的為人,從未懷疑過我們的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那天,我既慶幸我看出了你其實是個女子,也寧愿我從未看出。情之一字,始之于此,滅之于此。留下的,只有那幅藏在枕下的薄薄相思,永生永世,也不會為人所知…

  劉的眼淚滴落在恕兒的臉頰。

  顏樹,顏樹,趙王寫的平梁商會頭籌!為什么是一個“樹”字?而我為什么根本就沒有想過,那其實應該是寬恕的“恕”、劉恕的“恕”?

  恕兒的“恕”!

  你已經對我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可是我竟壓根沒有認出你!

  宋國天牢里,彌漫著血氣和冤屈。沒有人知道,宋王劉曾在此,淚水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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