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素華宮,恕兒隱匿在夜色里,獨自來到了林瓏所居的錦繡園。
娘親,你可還記得恕兒?
錦繡園中的兩棵銀杏樹粗壯茂盛了許多。恕兒沿著凹凸不平的宮墻攀到了園中的一株銀杏樹上,遙遙觀望。
林瓏的寢殿敞著窗,窗內燭燈明亮。就如十多年前一樣,林瓏總會在晚飯后坐在窗邊看書寫字,寧靜安詳。
今晚的林瓏仍舊坐在窗邊寫字,身旁還站著阿蝶姑姑,正在給她研磨。
恕兒輕輕躍下銀杏樹,樹枝微顫,發出沙沙的聲音。林瓏仍在寫字,并未抬頭去看。
阿蝶朝窗外望去,只見夜色之中,漆黑一片。阿蝶笑說:“公主,這宋宮里的貓,越來越會飛檐走壁了。”林瓏放下筆,將寫好的字折成一封信,遞給阿蝶,說:“明日把信遞出去吧。”阿蝶嘆了口氣,說:“是。”林瓏起身,挑燈出屋,去看她菜圃中的菜苗。
恕兒隱在銀杏樹后,遠遠看著娘親的忙忙碌碌,有條不紊。她覺得,相比哥哥的母后,她的娘親并未有太多的變化。可能是因為夜色昏暗,可能是因為燭燈朦朧,也可能是因為恕兒站得遠看得不真切。林瓏的身形依舊嬌小,臉上沒有太多的皺紋,也看不出是否生了白發。
恕兒倚在銀杏樹上,不知何時,眼中已盛滿了淚水。娘親,對不起,你養了我七年,我卻還未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看到你安好,我本該最是欣慰。可是看到你們都安好,我為什么還會流眼淚?
樹影下,恕兒的心陷入了掙扎。
娘親,今晚此時,我該告訴你,我還活著嗎?告訴你,我還活著,只是不能陪伴在你身邊?告訴你,我還活著,只是十多年過去也不回來與你相見?告訴你,我還活著,只是我在江湖逍遙自在,你卻在深宮畫地為牢嗎?
就如同此刻,我看到忙碌無暇的你,沒有歲月痕跡的你,沒有因為我的離去而一蹶不振的你…你知道嗎?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你像現在這般安好,可是看到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安好,我卻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難過。是不是,我終究是你的養女,不是親生的,所以我的消失,對你來說,就如同跳入你園中的一只貓,你都不曾抬頭去看,任由它來去自由、自生自滅?
恕兒不停地擦著淚,可是淚如泉涌,落地有聲。娘親,你能聽到我的眼淚嗎?她蜷縮著蹲下,將頭埋在了一身淺藍男裝之中,淚水沁濕了布料,就不會打在地上,有任何聲響。
娘親,不管你還記不記得我,牽不牽掛我,我終究是回來探望你了。我雖知道你不是我的生母,但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我的娘親。
林瓏檢查完菜圃,又挑燈去看一旁的花圃。看完花圃,又去看一小片藥田,最后她輕盈地走進屋中,捧起一本書。阿蝶端來一壺茶,阿杏也走了進來,坐在一旁繡花。林瓏從楚宮中帶來的醫婆也從后院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手中拎了個藥籃子,坐到阿杏的身旁,整理籃中的草藥。
恕兒癡癡看著這熟悉的一幕,仿佛又回到了十數年前。那個時候,娘親、阿蝶姑姑、阿杏姑姑和婆婆是她最親近的人。她們每天一日三餐,其樂融融。娘親會下廚,也會詩詞歌賦,睡前總是給她講故事、唱歌謠,直到她進入夢鄉,在夢里還隱約能聽到。她喜歡問阿蝶姑姑楚國的吃食,阿蝶姑姑總是把一道極其普通的菜描繪得令人垂涎欲滴。她在外攀爬跑鬧,把衣服劃破了,是阿杏姑姑笑著給她縫補。她摔傷破皮,都是婆婆認真仔細地給她上藥,生怕她身上留下疤痕。她一生之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全部是在這錦繡園中與她們一起度過的。
恕兒幾乎就要起身朝她們走去,可是晚風吹過臉上未干的淚水,使她清醒了幾分。
幾句她一直都不愿回想卻一直都沒有忘記的話,突然閃過:“這小丫頭,生來不詳。她出生那日,先王戰死沙場的死訊傳入宮中,蕭美人也難產而死…虧那傻了吧唧的楚國公主還把小丫頭帶回了錦繡園當親閨女一般撫養…”
烏云蔽月,恕兒的心,也突然寒涼。那句她兒時無意聽到的話,一直在耳畔回響:“這小丫頭,生來不詳…這小丫頭,生來不詳…”
恕兒忍不住剛要踏進燭光之中的腳,生生被她邁回了樹影之中。我出世時,便父母雙亡,我到了晟王府,小瓔便一夜之間從王府爵爺變成了隱姓埋名、漂泊異鄉的斷袖才子,我重返玉都,還未與哥哥相認,便攪擾了他的婚宴…難道我此時要與你們相認,然后抱頭痛哭,招來隔墻有耳的宮人侍衛,然后給本就禁足于此的娘親再掛上一個包庇陳國刺客的罪名嗎?
娘親,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原諒我又一次的不辭而別。見到你們安好,我便心愿已了。其實,你既然能傳信出去,區區宋宮便困不住你。或許你在此畫地為牢,是有你的難言之隱,我這天涯浪子,本不該再回來相擾。既然已經離去一次,與其令你揪心牽掛,不如從此蹤跡杳然。
恕兒不再耽擱,狠心躍上銀杏樹,翻墻離開了錦繡園。
那一晚,她又怎會知道,這一步之遙、一念之差,終會釀成怎樣一場得失、一場愛恨,一場九州烽煙、列國浮沉。
永泰殿里,沒有紅燭。劉吩咐過,這是他批閱奏章、勤于政務的地方,不必張燈結彩、浪費鋪張。
此時的劉,換下華服,身著他平日里慣穿的一身寬松白袍,伏案勤政。
可是奏章上的區區一句話,他來回來去看了十幾遍也不自知。
他時而在想趙宮之中進獻商策時對答如流的她,時而在想歸來居桃樹下踏著琴聲舞步劍花流轉的她,時而在想將懷王劍架在自己肩上的她…她纖纖素手的溫暖,還在他的掌中炙熱,她衣襟發梢的香氣,還在他的面前縈繞…
勞什子的奏章!他嘆了口氣,起身走到一旁的七弦琴畔,伸手去拿一個小屜中的玉匣。
玉匣精致,色澤溫潤,是上好的齊白玉所制,上面鐫著一朵桃花。
劉打開玉匣,從里面數十枚晶瑩的珍珠里隨意取出一顆,在燈下仔細端詳,珍珠上刻有百年前周朝的民間樂師用來記錄七弦琴曲的譜子。雖然懂琴藝的人都能看出這上面刻的是曲譜,但如今已經很少有人能看懂周朝民間樂師的曲譜了。七弦琴,并不是周朝宮廷禮樂中的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