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清涼,月華如水。玉都南郊桃花溪畔的酒館里傳來七弦琴聲,古韻典雅,颯爽悠揚,時而輕盈如落英飄散,時而細密如劍花流轉。
青羽和翼楓因是別國男子,喬和凌姿不愿在他們面前跳舞,于是請他們兩個站到了酒館的小院之外,美其名曰“替我們把守,不得有閑雜人等入內”。
兩個紫川蜀宮之中的赫赫高手,竟落魄到被轟出酒館之外聽琴。他們倒是只覺酒足飯飽,琴聲動聽,雖被請出院子,卻因能跟著恕兒周游列國,并無怨言。
那時候,他們又怎會知道身后小小的酒館之中竟坐著三位國君,兩位王后,和一朝權臣?
喬和凌姿踏著月色與落花,在燈下跳著同樣的大周古曲《玄女步》。
喬高挑,一條金絲腰帶束起輕柔的綠羅裙,顯得腰肢纖細,清新脫俗。
凌姿嬌小,粉紅的霓裳順滑溫潤,桃花步搖星星閃閃,使得紅塵耀眼,令人流連忘返。
二人的舞姿倒是極其相似,步法也毫無差別,都極力做到了《玄女步》之舞該有的下腰、旋轉、踢腿、高跳…能看得出,她們二人都是自幼練舞,脖頸修長,腰身柔軟,腿腳有力,手勢靈活。二人的基本功極好,一時之間,難分上下。
凌飛扭頭去看劉,見他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似是伴著琴音陷入了沉思,并沒有仔細去瞧面前翩翩起舞的兩個名門閨秀。凌飛暗自為他嘆息,難道這般家世顯赫、姿容傾城的兩個姑娘,殿下竟然一個也沒看上?
坐在劉身側的恕兒則認認真真地注目欣賞。她知道,這兩個宋國萬里挑一的千金小姐,定然是看上了喬氏兄弟之中的一個,才肯放下身段,在此跳舞,可謂展示,亦可謂比試。她覺得,喬靖和喬嶺都是器宇軒昂、才貌出眾的男子,那兩個小姐,看上他們其中哪個都不為過,她也懶得去猜。
酒后微醺,恕兒無意間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哪天她也可以換上一身女裝,為了爭搶心愛之人,踏著落花舞姿翩翩,羅襪生香…她跳的,可比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深閨小姐要好得多。想到此處,她不禁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比起跳舞,她好像更喜歡練劍。舞姿再美,終歸只是貪圖一時曼妙,而劍術卻可以防身殺敵。
打斷恕兒思緒的,是林瓔指尖突然一變的節奏。
《玄女步》的旋律雖然復雜,如周易八卦,卦卦相生,變幻無窮,但其曲節奏輕快有序,從一而終,才使得其舞步法前后有秩,能在東南西北的卦位之上盈盈而躍,愈加敏捷。只有舞步與琴曲相輔相成,舞者的步法才能綿密精準,身姿方可婉若游龍。此時林瓔驟然放慢了舞曲的速度,喬和凌姿都沒有踩到節拍,不禁腳下一絆,都踩錯了方位。兩人各自心中一凜,生怕一步踏錯,步步踏錯。她們如履薄冰地迅速找回了步調,繼續起舞。
恕兒歪著腦袋看了一眼林瓔。他這般卓絕的琴技,根本就是故意彈錯。只見林瓔的一雙桃花眼瞟了瞟那兩個千金小姐,眼里摻雜的頑劣笑意在燭光下搖曳了片刻,然后又低垂下眼眸,去看那七根被他隨意撥弄的琴弦。
恕兒輕輕嘆了口氣。自打離開繁京,林瓔突如其來的變化她都看在眼里。一直以來,林瓔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彈琴畫畫,酒樓聽書,并不喜歡與人交往。碧涼妝品鋪開張之后,他更是一心研制新品,幾日不出庭院也是家常便飯,像個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偶爾見他與人說笑一番,不是與酒樓里的各位說書先生,便是與人在舊城樓上討論書畫技法、琴弦質地之類。
陳國與關外戎族部落的土地接壤,民風舒朗開放,不似九州其他四國那樣刻板拘泥。陳國的富家小姐,并不久居深閨,她們經常三五成群地在街上吃喝采買。繁京的碧涼妝品鋪中經常能見到陳國丞相府、各大將軍府和各部尚書府宅的千金小姐。她們喜歡來看琴畫雙絕、俊美無雙的少年“蘇瓔”,與他搭幾句話,請教畫技琴藝,詢問胭脂水粉。林瓔表面對她們客客氣氣,實則懶得理會,所以任由他是斷袖的傳言散遍繁京、散遍陳國,也從不反駁。漸漸地,那些嘈雜的女眷不再當面打擾于他,他也終于落得耳根清凈。
恕兒覺得這些年來,林瓔其實是一直是一個喜歡清靜獨處的人,并不是話多嘴雜、惹是生非的頑劣性子。可是自從與恕兒一起離開繁京,林瓔總在恕兒面前嘮嘮叨叨、亂說胡話,甚至在趙宮之中也敢隨意議論趙王的是非長短,還對趙國公主和趙宮之中的宮女眉來眼去,嘴上抹蜜…當下更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激這兩個宋國千金比試舞蹈,還故意彈錯,看她們出丑。
恕兒心里琢磨:“小瓔,你到底怎么了?我們離楚國越來越近,你就快要能夠回到故鄉,見到你的父王,難道此時你也如我一樣,近鄉情怯,忐忑之中,非要找旁人發泄一通,心里才能痛快嗎?”
林瓔樂此不疲地忽快忽慢,將一曲《玄女步》彈成了《醉酒歌》,中間還夾雜著錯音、漏音,又偶爾杜撰一小段,混入其中。可憐那兩個練舞十年有余的宋國千金,好好的舞步,從如履薄冰變得跌跌撞撞、應接不暇,最后完全亂了章法,動作不再一致,而是各自跳起了各自能夠擔當的樣式。但兩人瞥見對方都在跟著節奏而跳,誰都不愿意先停下來認輸,只得硬著頭皮,暗罵那陳國的刁民,長得一副好皮囊,沒想到心地如此狡詐,故意為難她們兩人。
林瓔嘴角噙笑地看著她們錯亂的舞步,心里過癮地想著:“你們說唱歌跳舞是‘雕蟲小技’,可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嗎?你們真以為自己是宋國最高貴最美麗的千金小姐嗎?恕兒姐姐不與你們計較也就罷了。可是我不會允許你們在她面前臭顯擺的。她一個人在外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你們這些只懂在深閨繡花讀詩的千金小姐是永遠不會懂的。我能讓你們懂的,就是不要仗著自己家世顯貴就在外面逞口舌之快。宋國的公主、楚國的爵爺都還沒說過什么,你們倒是敢貶低陳國舞姬‘以色侍人’、‘不登廳堂’。難道你們不知道,宋國公主的生母,就是繁京的舞姬嗎?”